> 正文

“姐夫”神奇点化 《奥涅金》亲近心灵

北京青年报

(乐评人 王纪宴) 3月14晚,由国家大剧院歌剧院与俄罗斯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联合制作的柴科夫斯基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迎来了首演。尽管在很多人看来,《叶甫盖尼·奥涅金》是柴科夫斯基的巅峰杰作之一,也久已跻身于世界各大歌剧院保留剧目之列,但对于我而言,其魅力更多的是“理论上的”,也就是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和《黑桃皇后》毕竟缺乏《乡村骑士》、《阿依达》、《托斯卡》中令人心醉的悠长旋律(即使剧中连斯基的著名咏叹调《哪里去了,都到哪里去了,我美好的金色青春?》也不例外),缺乏《尼伯龙根的指环》中令人热血沸腾的壮丽高潮。

当捷杰耶夫大师(被中国古典乐迷昵称为“姐夫”)指挥下的演出仍在第一幕第一场时,我深深感受到《叶甫盖尼·奥涅金》作为歌剧杰作的魅力。不仅因为亚历山大·奥尔洛夫的舞美设计强烈渲染出清新宜人的大自然景观——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遍地的果实,仿佛让观众嗅到散文家普里什文所描写的那种洋溢着树脂芳香的空气,也不仅是由于亚历山大·希瓦耶夫的灯光设计使得歌剧开场情景以一种最健康、自然而又包含着当代简约因素的氛围而格外愉悦观众的视觉,更重要的是作为歌剧灵魂的音乐散发出的感染力与亲和力。

塔吉亚娜、奥尔迦、连斯基和奥涅金的饰演者均以其出色的声乐造诣而给观众带来歌唱的飨宴,每一段重唱则因为演唱者的默契配合而清晰动人。而对于我,印象最深刻的始终是捷杰耶夫指挥下出现了奇迹般变化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尽管,不管在乐池里参演歌剧还是在音乐厅舞台上演奏交响音乐会,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越来越显示出成熟乐团稳健风范,尤其是不久前在吕嘉指挥下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格外令人瞩目,但在我听来,捷杰耶夫大师的到来给乐团带来的变化还是很有些不可思议。首先是音色,不仅获得了少有的融汇感和一体感,更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极适合《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歌剧特殊的抒情气质的管弦乐质感。捷杰耶夫对此非常敏感,他曾说这部歌剧对管弦乐团音质的要求非常高。他作为当代乐坛技巧最精湛的指挥大师之一,其出类拔萃首先在于他对一部歌剧或一部交响曲所需的特殊音质有自己的明确概念,其次是将自己的概念在限定的排练时间内有效地通过乐团演奏家而实现为现实的管弦乐音响的能力。

常有人对音乐指挥这一行充满疑惑不解,甚至质疑站在乐团前面挥舞指挥棒的那个人到底有无必要。因为,以我们华夏民族的传统演奏实践而言,在戏曲和民乐合奏中大多并不需要一个不演奏任何乐器的、只挥舞那根不出声的指挥棒的角色,而且,西方还赋予这一角色那么重要甚至崇高的地位。甚至连某位钢琴家都声称乐队指挥是人类的古老骗术在音乐这一行当里的最后一个避难所。但实际情形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交响乐团虽然可以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演奏音乐会,但却无一例外地花费重金聘请优秀指挥家领导他们演奏。曾有幸登台指挥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担任哈德斯菲尔德当代音乐节客座艺术总监、同时是一位成功的音乐著述家的汤姆·瑟维斯在他数年前出版的一本深得关注与好评的新著《作为炼金术的音乐——伟大指挥家及其乐团的历程》中将指挥家的工作比作炼金术,可谓十分形象而准确。瑟维斯写的是当今六位指挥名家和他们的乐团,其中第一个组合就是捷杰耶夫与伦敦交响乐团。炼金之术通常需要在相当长的时日内完成,像此次捷杰耶夫前来指挥《叶甫盖尼·奥涅金》,尽管相对于客座指挥家指挥一场交响音乐会,时间已经算是长的,但毕竟也还是来去匆匆,大师的音乐“速成炼金术”在多大程度上奏效?

对于我,在整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捷杰耶夫引领、激发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演奏家们随着台上的歌者一同歌唱——真挚而自然地歌唱,正如瓦格纳在145年前纵情赞美他敬仰的哈勃奈克指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时所用的措辞:“乐队歌唱着这支交响曲”。或者如老一辈指挥家魏因加特纳对成功的演奏所形容的:“艺术作品的精神从声音的外衣中挣脱出来了”。指挥大师“炼金术”的秘密之一就在于发现、揭示和展现。捷杰耶夫指挥下的音乐给我的感觉并非雕琢与细节,而是真挚与质朴,我们甚至会觉得指挥并没有对音乐做什么,而这种“在春天,一切就应如此”(瓦格纳的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中汉斯·萨克斯的唱词)的感觉正是为一切伟大的艺术创造所需要的。捷杰耶夫的指挥,让我想到大师的优秀同胞、散文家普里什文的别致感觉: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人们习惯说树木重新披上绿装,但在他看来,树木是褪去了冬衣,崭露出自己柔软的嫩芽与新枝。歌剧中那些脍炙人口的段落,当我们有机会在整部歌剧剧情的“上下文”中重新听到时,总会有新鲜的感觉,而如果演绎精彩,新鲜感就会与审美的强烈愉悦合二为一,捷杰耶夫指挥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正是如此。第二幕的圆舞曲和第三幕的波罗乃兹(波兰舞曲),捷杰耶夫的速度都明显比一般指挥快,在这样的音乐中,捷杰耶夫显示了大师级指挥的另一种令人赞叹的能力——对音符中的舞蹈律动、狂欢精神的敏锐感受和鲜明表达。在如同湍急的溪水般嬉戏欢腾的音乐中,看乐池里的捷杰耶夫大师以他特有的优雅姿态跃动,同样是“奥涅金之夜”难忘的一幕。

像这样出神入化的演出,是足以让大多数观众容忍甚至忽略表演或演奏上的细小瑕疵的,因为美和感动源源不断:音乐的,剧情的,表演的……当临近剧终,塔吉亚娜与奥涅金在二重唱中慨叹“幸福曾经就在眼前,啊,多近!啊,多近!”的那一刻,我不再感觉到舞台上的一切是在时空遥远的19世纪的俄罗斯,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深切感受。这样的时刻,我相信,伟大的艺术作品的价值在于,如同屠格涅夫的诗句:“抑或它之创造成形,是为了和你的心灵,作即使是片刻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