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杭)8月4日,郑明勋在国家大剧院指挥亚洲爱乐乐团演奏贝多芬A大调第七和马勒G大调第四。这两首交响乐之间似有一个纽带,便是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第三乐章。今天它好像就隐藏在中场休息的时间里,没有被奏响。这阙柔板,贝多芬没给出什么标题,但很多人听了,不约而同趋于一个相似的想象:这是在描绘天堂。至少马勒是这么想的。因为他最短最美好的这首第四交响乐,就是要描绘天堂,它与贝多芬的柔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这种事后的角度看,贝七就是在向天堂进阶了。贝多芬的天堂是什么呢?只有一次他借助现实中的场景,就是“田园”,但田园不是天堂。其余时候,他是在精神的时空里攀登。“田园”时他在有人烟的山脚;第七交响乐时他到了山顶,在这里可以自由欢蹈,这儿是希腊众神和英雄的领地;而上帝的天堂呢,还得翻到天空的上面去。如瓦格纳认为的,这首第七交响乐是完全精神化的舞蹈。我看到其中强大意志的主体没有现实内容,没有长相、年龄、身份,也不像“英雄”那样有一个历史的侧影。也许可以说第一乐章的运动有躲避箭羽的不断侧身的跳跃,有一些进进退退,是对历史运动的抽象;可以说第三乐章木管重奏时弦乐的延长音,像是历史中的等待。但也可以不这样理解,比如今天的演奏。
郑明勋指挥亚洲爱乐乐团,把这首贝多芬交响乐演奏得相当轻快。我听惯了伯恩斯坦告别音乐会那极度用力、步伐沉重、拖延至45分钟的版本,乍一听不习惯,但细听又觉得有道理。演奏尽管快,乐团敏感于每一个细节,能迅速在紧张与舒张间转换,毫不僵硬地保持活力,这很像当今某些欧洲的戏剧演出。乐团的音色也很出众,比如在本应孤寂沉潜的第二乐章中渺远的小提琴声部旋律线,拉得甜美光鲜。我觉得这是一个富于民主气质的亚洲乐团。从演奏中他们自然变换的表情,我感到乐手在主动领会音乐本身,思考着自己的演奏。贝七大部分是在表达精神的欢乐,但我觉得他们所呈现的欢乐,带着这个时代的新的气息。
贝九柔板的天堂,仍然是一种精神的存在,而非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幻想。这种漫步天堂的精神状态,贝多芬达到了,而他个人所不能达到的是接下来“欢乐颂”中理性、爱与善的人类群体景象。但马勒把这个乐章扩展成一首交响乐的时候,就连接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体验。马勒和舒伯特有某种相似,尽管他们的作曲能力和方式大不相同,他们异常丰富的想象力,总是从一段简短得多的文学中焕发出来。他们的音乐介于精神和具象之间,不至于像李斯特所引领的那般枯燥的具象,因为他们的具象有着超乎寻常的美妙且错综复杂,这就保证了马勒所声称的神秘。
马勒对天堂的答案,是孩子的内心和感觉的世界。他第三交响乐的最后三个乐章分别是:人、天使和上帝向“我”说什么,而本想再加一个乐章:孩子向我说什么。这个额外乐章成为新一首交响乐的核心和结尾,它以他的歌曲集《男孩的魔法号角》中的一首《天堂生活》为蓝本谱写。第一乐章开始于银铃般的声音,这是在孩子来到森林草地时才有的欢欣。到处繁花似锦,阳光把森林塑造成一棵巨大的金色圣诞树,渴望爱而不能在父母那里得到满足的孩子,在这里受到大自然的恩赐,忘记了平日的委屈,仿佛被无边的爱包围了。继续往里走,孩子眼中一切都那么湿润、奇异,闪着诡谲的光。我觉得这次的演奏真正把我带进了森林,我第一次感到第二乐章竟然是这样的:在最初的欣喜过后,开始走近每一个植物、露水或光斑、昆虫或其他事物。在这里马勒让一些乐器单独演奏,造成了凝视和随着凝视的讶异感受。而郑明勋所做的正是让次第的凝视从容不迫,乐器们像各种形状的枝叶,在自然的节律中渐次翕动,交替着吸引我的注意。
第三乐章我曾觉得最接近贝多芬的柔板“天堂”,但今天发现这种感觉太粗略了。孩子躺下,听着晦暗中森林的动静,怀着睡不深的惊恐。仿佛从孩子的入睡,马勒回到了现实的入睡情景,这是一个成年人想到死亡的时刻,一个回忆者和幻想家的主体显身了。这个乐章的结尾就像一个收起这些梦的麻袋口。如阿多诺分析这首交响乐时所说“是神的拟人化,为的是宣告这不是天堂。无信仰为基督教在所有皈依信仰的国家奠定了基础”。我想这天然地为亚洲人所理解。也许这也是为什么马勒写完这首,并没有感受到孩子歌声消失后的安宁,而接着写下一首比一首痛苦的交响乐。但对我来讲,第四是最美好的,我几乎只喜欢他这一首。看来我不是马勒迷,没有真正理解马勒。但愿去听现场能改变我的看法,让我在这个挤满马勒的“马勒年”(逝世100周年)能够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