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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单纯和真挚,那就是舞蹈

本月,云门舞集2将带着伍国柱的遗世之作《断章》,登上上海戏剧学院上戏剧院和国家大剧院的舞台

第一财经日报


  《断章》没有明确的情节,也没有特定的角色。一棵孤独的树伫立在舞台边缘,一群舞者做着相同的、似乎永无尽头的复杂动作


  伍国柱在台北的艺术界是一个传奇人物

跟林怀民一样,伍国柱对舞蹈有股拦不住的勇敢和固执。

1994年,24岁的伍国柱决定学舞。那时他刚从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毕业,一头桀骜直立的头发,身形魁梧,体重97公斤,没任何舞蹈基础。云门舞集2的资深舞者叶文榜记得,1995年第一次见到伍国柱时,大家都觉得奇怪,“他比我们年纪都大,也不跳舞,就在芭蕾排练场上做助理。”叶文榜印象最深的是伍国柱拉住他激动地说“我最喜欢看你跳”时那种神经兮兮的戏剧化表情。

为了跳舞,伍国柱把体重减去20公斤。他的转圈动作有些笨,不太美,但那股韧劲还是让他获得了一次登台串场芭蕾舞《吉赛尔》的机会。27岁时,他考进德国福克旺艺术学院舞蹈系(德国著名编舞家皮娜·鲍什曾任该系系主任)。在那里,他终于学会放弃跟别人较劲,学会怎么松弛下来,怎么做“96公斤的天鹅”,怎么换一种方式跟自己的身体对话。

他用十年把梦想变为现实。34岁时,伍国柱已是德国卡萨尔剧院舞团的艺术总监,德国舞评家形容他的作品是“嬉戏、轻盈与深沉的完美结合”。2004年,他开始与云门舞集合作,台湾艺术界感叹出现了“一位可怕的天才”。可惜,这位让外界惊讶的天才,2006年因血癌去世,36岁的生命戛然而止。

10月19日、20日,云门舞集2将把伍国柱的遗世之作《断章》带到上海戏剧学院上戏剧院献演。10月25日、26日,《断章》将登上国家大剧院舞台,成为第11届北京戏剧·舞蹈演出季暨2013国家大剧院舞蹈节的一部重磅之作。

“伍国柱在台北的艺术界里面是一个传奇人物。这么高的才华,却英年早逝。”在林怀民眼里,伍国柱有艺术家式的神经质,却又招人疼爱,“他的性格虽然有些难以相处,但内心非常坚强,他能激发出你内在潜藏的真实。他会用各种方法跟你讲话,逼着你做各种决定,你无法对他处之淡然,非要逼出最极端的情绪来应对他。”

云门舞集2的舞团经理廖咏葳说,林怀民与伍国柱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他们都是20多岁开始坚定地要学舞蹈,但又是没办法上台的舞者。正因如此,他们会奋力一搏,更加努力地想办法得到。”在伍国柱去世的这些年,《断章》始终未在台北公演,此次云门舞集2重排这部作品,“是一次最好的纪念。”

人跳舞给人看

“27岁才开始接受学院舞蹈训练的我,是不是就根本没有发展空间呢?我不知道。”伍国柱曾说,他只相信拉邦说过的一句话,“跳舞应该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他的标杆是林怀民。“身为晚辈,可以有一个狠狠追着跑的标杆,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林怀民学文学出身,他学的是戏剧。林怀民创立云门的目标是“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伍国柱的理想是“人跳舞给人看”。

1970年出生的伍国柱生长在台湾巨变的时代,在他还是个戏剧青年时,台湾已经解严,经济开始腾飞,禁忌逐步瓦解。他的童年在高雄平原边缘的小渔港度过,在他旅德时期的现代舞作品里,“南台湾”的乡愁情结总是隐藏其中。

一个没有任何舞蹈基础、身材魁梧的成年人要从头开始学舞,可以想象要吃多少苦。“他从96公斤减到76公斤,整整20公斤。”说起这个数字,林怀民带着不可思议的感叹。

在德国学舞时,他的基础是班级里最差的,但他的勤奋让每位老师都会写下“太用功”的期末评语。直到老师玛露·阿罗多(MalouAirodou)告诉他,“你不可能成为别人,你就是自己”时,他才慢慢放下固执。

伍国柱喜欢写笔记,他曾写:“跳舞的人,也会跌倒。艺术家,也有躁郁症。”构思作品时,他常在深夜辗转反侧,“面对自己,千头万绪,那情绪里是孤单、愤怒、自省以及之后的沉淀。”他在德国福克旺艺术学院找到几位志同道合的舞者,这群人跳着他编的舞,到处演出、打工、赚生活费,那段艰苦的日子,让他磨砺了编舞的经验,更获得欧洲舞蹈界瞩目。2004年,伍国柱受邀担任德国卡萨尔剧院舞团艺术总监时,当地媒体称:“伍国柱将带领卡萨尔剧院舞团走入新的历史。”

廖咏葳听过很多人描述伍国柱年轻时的壮硕,“但我们2004年认识的时候,他已经瘦了很多。我跟他的相交只有两年多,那两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谈论舞蹈。”一个人能把所有的精力和能量全部放在舞蹈上,这让廖咏葳诧异,“有时候我会想,他为什么每天都在讲舞蹈,难道是预见到了什么?”

“他懂得舞者,也会为舞者哭泣。”廖咏葳说,伍国柱编舞时总是从不同舞者的身体质感来考虑,遇到好的舞者没有合适的舞蹈,他会愤怒,不断跟她倾诉,“怎么能糟蹋能力这么好的舞者!”同样的,他的苛刻和精益求精,也常常在排练场上把舞者训哭。

“提起伍国柱的名字,我们能保证不落泪已经很难了,更何况还要排他的作品。”廖咏葳说,云门舞集2是林怀民为培育新生代编舞家而建立的一支团队,目前有五位编舞家在为之编舞,之所以复排《断章》,是要延续伍国柱的精神,“他留下一种单纯和真挚,那就是舞蹈。”

一万多个动作

38岁的叶文榜曾两次跳过伍国柱的作品,“2004年我跳了《西风的话》,那是我们第一次在舞蹈上交手,那次经历带我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后来,叶文榜开始练伍国柱的《断章》,痛苦不堪。但这个作品是伍国柱六部遗作中最具代表性的,台湾《PAR表演艺术》杂志称其“掌握了舞蹈剧场美学与精神”,德国舞评家则赞誉其为“几近天堂的身体语言”。

《断章》没有明确的情节,也没有特定的角色。一棵孤独的树伫立在舞台边缘,一群舞者做着相同的、似乎永无尽头的复杂动作——他们旋转、战栗、抖动、挠痒、顿足、抽搐,表情或木讷或狰狞。他们在缤纷落叶和大雨里演绎着聚散离合,有人瘫倒,有人哭泣,有人愤怒,有人喘息,有人挣扎,有人凝滞不动。那些抽象密集的动作,很情绪化,很夸张,伴随音乐的渲染,密集交错出巨大的生命能量。

“一万多个动作,跳70分钟,太难了。有些人跳到一半手都举不起来,气都喘不过来。”叶文榜说,开始练《断章》时他很抗拒,舞者引以为傲的弹跳力、延展力,这部作品里都没有,“你不能用力跳,就像手里端着一盘鸡蛋,像踩到香蕉皮,但头又要朝着希望的方向。你要努力控制身体,拿捏分寸。”舞者不但要牢记一万多个动作,还要加速度,将动作打散、理顺,形成一个有戏剧性和震慑力的气场。林怀民说:“他对身体的见解和别人不一样,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一个方式去编舞。”

伍国柱在世时,曾有舞者排练这个作品当场哭起来,那种身体的压抑与超强控制力,让舞者神经紧绷。排练场上也总是回荡着伍国柱的大嗓门,“不要放弃!继续!”

《断章》的复排花了半年时间。没有编舞家在场,对云门舞集2来说是艰难的,他们找来当年在德国的舞者,一个个动作雕琢,想象着伍国柱就在身边。

在伍国柱的纪念留言板上,云门舞者纷纷跟他聊天:“没有你在身旁十分无助,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不好”“70分钟的完整版真的令人紧张,一句话,我跟你拼了!”“我知道你在树上看我们,我有感觉你一直在我们身边,一直说‘不要放弃’。也因为你的‘不要放弃’,让我咬紧牙关做下去。这几天,好多人通过不同的方式,用身体或在心里跟你说话,用喊的、用哭的、用吵的、用骂的、用笑的……”

伍国柱离开的这些年,云门舞集2的舞者更换了新鲜血液,最初的原班人马只剩半数,这留下的舞者,无一不在想象,如果伍国柱在世会是怎样。

“如果他还在,可能是另外一场战争吧,又是一场披荆斩棘!”廖咏葳有时想,也许他一直在,关注着云门所有的舞者,“他留下的不仅仅是舞蹈作品,还是无形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