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评人 王纪宴）比利时导演吉尔伯特·德弗洛不属于那种满脑子奇思妙想的怪诞导演，这从他前年为国家大剧院执导、由多明戈主演的威尔第歌剧《纳布科》不难看出。但是，在那部有大量合唱唱段和清唱剧因素的歌剧中适用的观念，在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中会取得什么样的效果？
虽然《玫瑰骑士》并非首次在我国内地首演，2008年秋柏林德意志歌剧院的两场演出，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但就我所知，我国演出机构独立制作上演此剧，却是有史以来首次，而导演的重任就落在德弗洛先生身上。就整体而言，由他主导的国家大剧院制作团队所呈现的成果不负众望，在充分尊重《玫瑰骑士》上演传统的古典风格之上，体现出了独特的风格魅力，包括高度契合剧情时代和国度的舞美与服装设计。
但对于一些更熟悉这部歌剧的听众，有些地方可能会感觉到舞台呈现并不是那种将戏剧张力和表演细节做到最大化的情形。最典型的例证在第二幕。当玫瑰骑士奥克塔文手执银玫瑰与随从人员从舞台深处快步走到舞台中央时，照听众的期待，这一行人的亮相与乐队响亮高潮的爆发应该是同步的，因为那会产生相当震撼的舞台效果，但德弗洛并没有这么做，他让玫瑰骑士和随从们在乐队高潮到来之前先站定在那里，之后乐队高潮轰然奏响。这会给人音乐与戏剧进程不完全同步的错觉。但这，应该是导演风格的一种体现。他即使不是在有意解构、也至少客观上淡化了多年来已经为此剧的无数听众所习惯的“同步化”效果，还原为一种更素朴的真实感。
还有在第二幕这一刻之后不久玫瑰骑士与苏菲一见钟情的醉人的二重唱。每一位看过毫无疑问跻身于《玫瑰骑士》有史以来最佳演出之列的巴登-巴登大剧院2009年演出（蕾妮·弗莱明、索菲·科赫与狄安娜·达姆劳主演，克里斯蒂安·蒂勒曼指挥慕尼黑爱乐乐团演奏）此剧的人都忘不了导演赫伯特·维尔尼克是怎么处理的：随着二重唱升华到爱情的崇高天国并在那里翱翔（歌剧中最让人愉悦的时刻之一！），这对沐浴于爱河的幸福之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携手款款缓步而下，音乐与视觉的两条逻辑如两个声部以相反的走向对位，好似钢琴演奏者的双手向键盘的高音和低音两端有力推进。这是维尔尼克作为当代伟大的歌剧导演天才想象力的结晶！是对《玫瑰骑士》这一时刻的最佳诠释。在此次国家大剧院制作中，玫瑰骑士及其随从是从舞台下凹的低处由下而上走上舞台平面的。但就戏剧真实而言，德弗洛明显胜过维尔尼克，因为，即使苏菲是富商之女，她的家也未必有巴登-巴登以及许多《玫瑰骑士》演出第二幕所显现的那般如宫殿一样豪华，而且，自下而上进入苏菲家的客厅，比起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肯定更贴近生活的真实。
这正是事关舞台呈现的一个焦点问题所在——是为了舞台的美和戏剧效果而牺牲真实，抑或为了真实而忍痛放弃舞台感染力的营造与冲击？在我看来，德弗洛属于后一派，他是更愿意让玫瑰骑士走上台阶而非走下台阶的。在第三幕也是如此。维尔尼克执导的巴登-巴登演出，小客栈并非严格遵照霍夫曼斯塔尔的歌剧剧本所写下的舞台描述，而是像维也纳和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伦敦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或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等很多世界著名歌剧院上演此剧所做的那样，提升了小客栈的档次，以便更好地为临近剧终时著名的三重唱和二重唱的情感升华时刻做好铺垫。而且，巴登-巴登的舞台上最后还出现了两辆漂亮而气派的马车，元帅夫人和苏菲的父亲最后分乘两辆马车离开奥克塔文和苏菲这对恋人，同样以令人赞叹的想象力最大程度地表现了元帅夫人这一剧中人外表的高贵从容气度（而与这种高贵从容形成奇妙对位，弗莱明作为自《玫瑰骑士》问世百余年来这一角色的最佳饰演者之一，她在登上马车离去的那一刻，脸上流露出极力克制的强烈悲伤）。德弗洛的国家大剧院舞台上没有马车，舞台上的小客栈，即使听众对于剧情所发生时代的维也纳近郊小客栈没有任何概念，也能够直觉地意识到那是一个根本不华贵漂亮的小客栈，而且，人物的上场依然是经过一个自下而上的小楼梯从舞台上一个长方形的口进入，我相信很多人对于这一幕的舞美设计会像我一样，渴望更多的美感因素。但，德弗洛先生没有给我们。我仍然相信，对于这位享誉国际歌剧舞台的知名导演，如我们古人所言，“非不能也，不为也。”
《玫瑰骑士》的魅力，或许可以借用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的诗句来恰当形容：“从未有过如此古老的浪漫/从心底涌出的蜜汁如此甘甜。”因为它以艺术之光映照表现的，是人内心世界中甜美而缠绕的一隅。理查·施特劳斯笔下汩汩而涌的音乐，是对生命、对个人内心世界的诗意、崇高提升，尤其是由奥克塔文以那句意味深长的“玛丽·特蕾西！”起始的脍炙人口的三重唱，让我们惊叹作曲家以何等精湛绝伦的复调技巧将三位女性的高亢歌声与庞大的管弦乐团编织成巨大的、彩虹般壮丽的织体，汹涌澎湃的管弦乐如何伴随和激发着三个人物内心的万千感慨，蜿蜒曲折，直到迎来令人心醉的宏伟高潮！但这一切诗意升华，是从一系列真实到甚至有几分平庸的现实世界开始的。就这一点而言，德弗洛执导的国家大剧院版《玫瑰骑士》，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和魅力。
清晰准确地呈现《玫瑰骑士》总谱中声乐与管弦乐的细密“编织”，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位指挥家和任何乐团都是艺术上的挑战，德国指挥家塞巴斯蒂安·朗-莱辛指挥下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四个夜晚的演出中奏出表情丰富的理查·施特劳斯之音。中外优秀歌唱家组成的两组阵容也各有出色表现，尤其是第一晚的男爵饰演者、出生于维也纳的男低音歌唱家曼弗雷德·赫穆，无论演唱还是表演，均十分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