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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颠覆探索最好的音乐

第一财经日报

(记者 吴丹)在钢琴家波格莱里奇(IvoPogorelic)一生中,有两个无法逆转的深刻痛苦,一个是1980年参加肖邦钢琴大赛被淘汰出局,另一个是年长他21岁的妻子于1996年去世。难以承受的痛,令这位56岁的克罗地亚钢琴家早早成为世界乐坛的传奇。

在国际钢琴大赛上斩获头奖,通常是一位年轻钢琴家迅速被世界认知的途径。但波格莱里奇不同,正因为没有获奖,他的名声在当年远超冠军。

1980年,在波兰华沙举行的第十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上,波格莱里奇在最后一轮决赛中被淘汰。阿根廷钢琴家阿格里奇当即从评委席上站起身抗议,“坐在这样的评委席,我感到很羞愧。你们淘汰了一位天才!”其他评委眼睁睁看着个性倔强的女钢琴家拂袖而去。举世瞩目的肖邦大赛中断了48小时,眼看要成为国际丑闻,波兰总统出面才化解了尴尬。最终,来自越南的小个子钢琴家邓泰山赢得了肖邦大奖。但德国留声机唱片却迅速找到波格莱里奇,为他录制唱片、安排巡演,一年之后,他的第一场演出就在卡内基音乐厅引起轰动。

波格莱里奇为什么没能赢得冠军?只需要听一场他的演奏会。2011年,波格莱里奇在阔别十多年后重返上海,以一场浪漫主义作曲家为主的音乐会激起上海古典乐迷的大讨论,赞叹和愤怒的两极评价在网络上针锋相对。他的演奏颠覆了所有乐迷固有的聆听体验,纤细有力的手指如野兽般制造出一个魔力世界,在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中,他迷恋和强调着那些夸张的对比,不惜牺牲旋律,打破节奏、分句和传统的速度,像是把每一个音符都拆解了,拼贴成只属于他的浪漫主义。他演奏着肖邦的夜曲,却完全变了另一种风格,你不能说那不是肖邦,只是你从未听过。

今天世界所认可的“肖邦风格”,就是钢琴大赛上、音乐会上和唱片里所演绎的那个肖邦,只要能演绎成约定俗成的肖邦,就意味着坐拥大赛冠军和报酬丰厚的演出合同。但波格莱里奇的演绎对很多人来说简直是灾难,是冒犯,是对肖邦的侮辱。他们拒绝接受波格莱里奇的风格,就像印象派当年横空出世时遭遇的嘲讽就像毕加索1907年拿出《亚威农少女》时引发出画坛的一片惊呼。

没有一位钢琴家像波格莱里奇那样演绎浪漫主义,就像最初没有人像毕加索那样去破坏古典人体,以二维平面表现真实世界的三维空间。用一种形象的说法,也许今天的波格莱里奇正是古典音乐界革命性的立体主义。

痴迷波格莱里奇的乐迷都是大胆而开放的,他们喜欢他的音乐,就像热衷于品味一瓶烈酒,当聆听他的怪异成为一种习惯,大概其他钢琴家的演奏就会显得陈腐而寡淡。在这些大胆而开放的乐迷中,有一位是最负盛名的钢琴家霍洛维茨,上世纪80年代,当80岁高龄的霍洛维茨听到波格莱里奇的演奏时,只感慨地说了一句:“现在我可以安静地死去了。”

翻看波格莱里奇年轻时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的照片,你会感叹那位满头乱发、瘦削、眼神纯净而坚定的男孩,拥有那个时代对俊美的完整定义。22岁时,他娶自己的老师、格鲁吉亚女钢琴家凯泽拉杰为妻,从妻子那里领略到演绎李斯特作品最精妙深刻的技巧。两人的婚姻持续了16年,直至1996年凯泽拉杰因肺癌去世。

波格莱里奇难以承受丧偶之痛,减少音乐会演出,在瑞士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差不多十年之后,他才逐渐增加音乐会频率,人们也发现,当年英俊的翩翩少年发了福,剃了光头,形象令人惊讶。他说,他每天都要练琴七八个小时,因为需要极度的专注,头发对他而言就成了一个负担。那一年,他第一次向媒体提及亡妻,说凯泽拉杰临终时给了他最后一吻,却因肝脏破裂而呕血。溅到他发梢上的血渍,波格莱里奇悲痛地保留了许多天。

1999年,波格莱里奇曾在自己的家乡创办PagArtFestival,为这个美丽的中世纪小镇带来古典音乐的狂欢。妻子去世之后,音乐节转交给他的弟弟负责。维基百科上曾写波格莱里奇参与过珠宝设计,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邮件专访时,他否认了这个说法,“绘画倒是我的爱好之一,通过绘画,我还培养了众多相关的兴趣。”

12月5日与12月7日,波格莱里奇将分别登台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和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奏李斯特《d小调幻想奏鸣曲》、舒曼《C大调钢琴幻想曲》,以及斯特拉文斯基和勃拉姆斯的作品。对中国听众而言,这又将是一场颠覆性的浪漫主义之旅。

对话  年少成名者的义务

第一财经日报:2011年你在上海演出肖邦的《葬礼》奏鸣曲、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圆舞曲》和肖邦夜曲,对现场听众来说是一次疯狂的聆听经验。你的分句、踏板和触键与我们听到的传统演绎很不一样,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叛逆气息。你希望在音乐中冒险革新还是回归传统?你认为坚持音乐的本真意味着什么?

波格莱里奇:这种叛逆并不是来自于我,我只是作为一名钢琴家去试图还原作曲家的思想,你提到的这几部作品,在面世之时就被认为是革命性的作品。

我受到的教育要求我诚实、本真,并且无私。如果你年少成名就会明白,当一个人很年轻时便为世界所知,他会觉得有义务去做到最好,并且有资本去探索最好的音乐。作曲家的作品是送给钢琴家的礼物,我能做并且毫不犹豫会去做的,就是保持对作曲家的忠诚。

日报:听你的现场,感觉你对待每一个音符都是深思熟虑的,甚至制造出冥想的感觉。指挥家雅尼克曾跟我说,“每一个音符背后都暗藏着一个宇宙”,你是否赞同这种观点?  

波格莱里奇:非常乐于从一位中国人那里听到关于冥想的提问。因为我知道,中国哲学认为人的每一个动作的背后都有“道”,“道”也可以说是生命的艺术。这种将动作和思想统一起来的哲学,在我造访中国的时候,一直在给予我灵感。

日报:钢琴演奏是一个漫长的、使人迷惑又很满足的冒险旅程。钢琴家霍绍夫斯基97岁还在卡内基开独奏会,你期望自己的舞台生涯持续到什么时候?

波格莱里奇:欧洲有句老话,“保证健康,剩下的就听上帝的吧”。

日报:这次你即将在中国演出的曲目,上半场是浪漫主义代表作曲家李斯特和舒曼,下半场是后浪漫主义的斯特拉文斯基和勃拉姆斯。以舒曼的《C大调钢琴幻想曲》来说,作曲家在乐谱上写的“保持幻想与热情地演奏”,对你而言是否更有自由的空间?

波格莱里奇:舒曼仍是最具神秘气质的作曲家。所以我觉得,只有持纯净心灵的乐迷才有资格去买一张舒曼音乐会的票。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欧洲人认为,舒曼的音乐直抵人类的灵魂深处,就像那些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前东方诗人的诗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