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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季聚焦

2020年恰逢贝多芬诞辰250周年与马勒诞辰160周年,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将以“贝多芬250”系列与“马勒的生命狂想”系列向他们致敬。他们一位是西方音乐史上最富影响力的作曲家,音乐中有着丰沛的情感和永恒的神秘,两百多年来像丰碑一般屹立不倒;另一位在上个世纪大放异彩,作品中“超越音乐本身的宇宙视觉”(洛林·马泽尔)在全球范围内引起狂热。

贝多芬、马勒所生活的年代已离我们远去,两位教科书中的人物如何与今天的我们相遇?如何影响着今天的创作者?如何形塑了今天的音乐生活?我们采访了参与本乐季的7位中国作曲家。从40后到80后,作曲家们对贝多芬与马勒或许有着不同的看法……

贝多芬十问

1、 您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是哪一首,当时有怎样的感受?

鲍元恺:我第一次从手摇唱机的78转唱片听到的交响乐,是贝多芬的第六号交响曲“田园”。那一年我小学刚刚毕业。也正是因为这次听唱片,我几乎背下了全部音乐主题,引起了父亲和他的音乐家朋友的注意。在他们的鼓励下,我投考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踏上了音乐之途。
于京君:1973年,我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时从图书馆借到一张唱片,是中央乐团庆祝建国十周年的演出,其中有一首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当时听了觉得非常震撼。作为一名作曲家同行,这种震撼既是感受到不同的音乐表现形式存在的欣喜,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共振。我第一次接触西方音乐是大约1968年,在俄国电影《列宁在十月》中听到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双人舞,觉得耳目一新,但对我的冲击还是远远小于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作品。
陈其钢:我1978年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在这前后,第一批西方的交响乐团来华演出。当时没有音乐厅,在音效没有改造过的会场里,乐团的演出几乎没声,但是我们听了觉得似乎是天上来的声音。音乐会上当然就包括贝多芬的作品,第七交响乐和第八交响乐,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深刻不光指作品本身,还涵盖了很多方面:乐队的声音,指挥的状态,音乐的处理。那种影响应该是全方位的。
黄若:我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应该是小学的时候,音乐导赏课上老师讲到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命运”。我很小,大概才二、三年级,以一个小孩子的理解能力,没有听到什么技巧,但是老师说,音乐开始的几下重音就像命运之神在敲门,我感觉挺生动。
周天:5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贝五。当时听着就觉得想动,手舞足蹈。

2、 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中,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是哪一首?

鲍元恺:1959年,中央音乐学院和附中迁京第二年,我在当时的首都剧场观看了严良堃先生指挥中央乐团,魏启贤、魏鸣泉、梁美珍、蔡焕贞担任独唱的“贝九”。那是中央乐团的国庆十周年的特别献礼。这次虽然不是一场成熟的“贝九”,但是给我留下的印象终生不灭。
赵季平:我最喜欢的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贝多芬的第五号“命运”交响曲。我觉得他的交响乐里包含了他的哲学思想和精神气质。
盛宗亮:第七号交响乐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当年伯恩斯坦问我想先学哪部贝多芬交响乐,我便选了它。
于京君:伯恩斯坦曾有个讲座,他把贝多芬第五的所有草稿拿出来让乐队演奏,体会从草稿到终稿是什么样的变化。其实以前的版本也很不错,但贝多芬一直改到了最后那种最好的状态,能感受到他不想被世俗框住,想挣扎出来。 “命运”的开头仅仅通过简短的八个音就完成了充满力量的表达,铿锵有力。
不过我非常不喜欢第九交响曲“欢乐颂”的结束。这个结束在音乐上其实是停不住的,就像野马奔跑着,忽然间为了收而收,非常不满足。如果去看他的手稿,第五、第六的结尾都很有条理、圆满,贝九的结束则比较遗憾。
黄若:我最喜欢的是第六和第七。第六的标题是“田园”。作为一个古典乐派的作曲家,贝多芬写“标题音乐”,用音乐去描绘景象,已经超前了。我小时候看过迪士尼的动画片“Fantasia”(幻想曲),记得动画片里“田园”的部分就是几匹马在奔跑,十分视觉化。贝多芬第七号交响乐里我比较喜欢慢乐章,也就是第二乐章“funeral march”(葬礼进行曲)。他用了极其简单的主导动机贯穿全曲。
911事件发生前,阿巴多指挥的柏林爱乐本来要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奏马勒第七号交响曲。因为911事件,乐团临时把曲目换七。当时是我第一次现场看阿巴多指挥,听到贝七“葬礼进行曲”的部分,那种心情无法用文字表达,深深地体会到音乐的感染力。
我比较不喜欢的是第一和第二,贝多芬还没完全走出海顿大树的树荫,比较规整;真正形成贝多芬的风格是从第三号开始。
周天:挑一首有点难。第六、第九和第五我都很喜欢。以前对第四号交响曲不是特别理解,但前两年听了Manfred Honeck指挥匹兹堡交响乐团的现场,顿时意识到这部作品的伟大。所以还要多听多研究。

3、贝多芬的创作技法有哪些开创性的特点,您如何评价?

黄若:贝多芬是一个站在前沿的作曲家。主导动机发展这种技法在他这里不但得到了传承也得到了升华。我常跟人开玩笑,要找到“简约派”的源流,可以看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他把很精华的动机展开成了一个交响乐圣殿。在这方面,配器上,他在第三交响乐“英雄”里,把低音提琴和大提琴分开来,写在了两个不同的五线谱上,让低音提琴更有自己的动力,很有意思。
于京君:贝多芬的和声应用、低声部下行的线条非常有开拓性,在第六交响曲“悲怆”中有强烈体现。莫扎特是典雅的,但贝多芬的手法就很大胆。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就是他乐队作品的一个缩影。32首奏鸣曲,其实就是32首交响乐,每首奏鸣曲都有好几个乐章。
黄若:另外他也把人声合唱作为交响曲的一部分,二者结合起来的做法也很有开创性。马勒也效仿贝多芬的这种写法。

4、 贝多芬对您的音乐创作或音乐观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

于京君:就是第一次听贝五给我的冲击:原来音乐可以如此创作。贝多芬的音乐不是随意的,比如把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的曲谱放在一起,你一下就能分辨这是谁写的,他有自己深刻的烙印。
赵季平:贝多芬的技法属于维也纳乐派,他的和声使用、配器都非常有标志性。我很喜欢他的核心气质。我们可以写中国民族的东西,但是也要有气质,有特色,有个性。我们太缺这些东西了。我自己有时拿起笔也会言不由衷。
周天:他第一次让我意识到伟大的音乐作品是永恒的。它不受时间和地区的限制,并且超越不同文化和民族的隔阂。音乐是我们最强大的语言,而贝多芬就是这个语言最好的代言人之一。
黄若:音乐超越了纸上的音符,是作曲家社会观、人生观的表达。这也是我自己在思考的:作为作曲家,我要用音乐表达什么,怎样用乐器、人声去实现这种表达,音乐的感染力在哪里。贝多芬在这方面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盛宗亮:贝多芬作品的戏剧性、刚强性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不仅仅是对每个音乐家的启迪,也是对每个世界公民的鞭策。

5、 如果向朋友或家人介绍贝多芬的作品,您选择从哪里开始?

陈其钢:贝多芬好的作品太多了。如果我来推荐的话,可能是贝七,或者是他的钢琴曲,比如“热情”奏鸣曲,会更容易引起普通听众的共鸣。
于京君:给音乐爱好者的话,我推荐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交响曲里我推荐贝五。之前看过一部电影《攻克柏林》,里面就用了贝五作配乐。借助其他的艺术形式来直观地感受贝多芬,也是一种方式。
黄若:我会介绍别人去看迪士尼的动画电影《幻想曲》,除了贝多芬的音乐,里面还有《春之祭》、巴赫的赋格等等。借用电影的形式,对年轻人进行音乐普及十分好。 贝多芬这个人和他的作品很多人都知道,但真正地去理解和欣赏又是另一回事。我在纽约曼尼斯音乐学院教书的时候,会和学生说,首先要弄明白音乐的作用和含义;另外我也会把贝多芬的技法教给学生,比如怎样以小变大,以少胜多。

6、 您心中的贝多芬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宗亮:一位富有正义感、奔放不羁、粗犷和细腻并存的艺术家。
周天: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对音乐满怀崇敬,又对自己挺“狠”的人。他早年就才华横溢,是个绝对的天才型艺术家。但是他不自恋,不追求简单的名利,而在追求极致的路上对自己要求越来越高,哪怕那意味着生活的窘迫。这是非常难得的。这其实也是很多杰出作曲家的特点。
黄若:我有幸看过贝多芬的手稿,第一印象他是一个“脏兮兮”的作曲家:他的谱面经常改,估计那时候也没有橡皮,他就直接划掉重新写。但他其实是很严谨的,一个旋律反反复复去改,直到完美为止。听贝多芬的音乐,会发现他每个音的运用都很准确,这点跟巴赫很像,不多不少,能够确切地表达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另外,他的音乐里mezzo piano(中强),mezzo forte(中弱)用得都比较少,要么很强,要么很弱,也体现了他的个性。我猜测他是个敢爱敢恨,大喜大悲,但同时又很严谨的人。

7、 贝多芬的一生并不那么一帆风顺,生活境遇、耳疾、多次投入爱情未果,为何他的作品却总是充满正面的能量?

盛宗亮:这是由于他理想中的世界与现实差距太大了,但又绝不放弃他的追求,因为放弃追求理想,便是放弃活着的意义。
黄若:一个很直观的问题,他为什么作曲?贝多芬是个诚实的作曲家,通过他的音乐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思想和情感。音乐对他来讲可能是支持他生存的一种动力。我作为一个作曲家,最幸福的时刻不是曲子被演出,而是每天都能写曲子。作曲是我的世外桃源。因此我猜测,对贝多芬而言,通过创作,他能找到平静和感情的抒发点,暂时忘却生活中的痛苦。所以,当他写“欢乐颂”、“命运”这种大部头时,从小调到明亮大调的转换,我觉得不是做作的技法,是他想要传达的真实想法。
于京君:贝多芬不像门德尔松,衣食无忧。我看过一个关于他的电影——当然肯定有戏剧化的成分——贝多芬坐在大街上,被小孩扔石子。贝多芬的名字应该翻译为“悲多愤”。这是个玩笑了。他的愤怒、不顺利,肯定都会对他的音乐有影响。不能说谁受的苦多,谁的作品就好,但的确有的作曲家生活越不易,曲子就越好。有的人就喜欢寂寞或流放。我曾有两三次写曲子特别有灵感,我就想象贝多芬,可能有一个瞬间不是他自己创作,而是有一个力量在帮助他。这是每个作曲家都渴望有的境界,或许自己都写出眼泪了。最后水到渠成,非常有条理、漂亮、自然的表达。
周天:自己的悲欢离合不是贝多芬要表现的。伟大的艺术家不会拘泥于只把自己的生活表达在作品里,“叙事”型的作品通常也不是最伟大的作品。很多艺术家都有能力和魄力把自己的生活和作品分开。

8、 您认为他幸福吗?

黄若:很难想象贝多芬的一生如果不去创作音乐会是什么样。创作的幸福无法用物质去衡量。如果一个人找到一个可以表达途径,我觉得就是幸福的。
鲍元恺:近十年,我的听力出现了障碍,对于职业音乐家来说,无疑是个灾难。但是,这个灾难之所以在心理上不至于“灭顶”,是因为有失聪的卓越同行站在身后——国内有同样听障而成就斐然的王西麟和黄安伦,而在欧洲,听障行列里还站着斯美塔那、福列,以及伟大的贝多芬。
陈其钢:从我个人角度认为,一个完全不幸和沮丧的人,作品性格不会是这样的。从世俗角度来说,他确实经历了生活的波折。这些东西对他的影响,我作为一个作曲家是深有体会的:当你面对自己的欲望、对事业的追求,受到家庭或者生活条件、身体条件的限制时,有时是非常无奈的。贝多芬在创作上取得的成就,以及他有生之年获得的认可与名声,对创作人来讲已经是幸福了,一般人不能体会。
盛宗亮:他是精神贵族,也很清楚自己的成功与失败之处。这些是他的幸福之处,也是他的悲剧所在。和所有伟大艺术家一样,这是一个永不磨灭的冲突。没有了这些,便不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了。

9、在您看来,贝多芬在西方音乐史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黄若:在西方音乐史上,贝多芬是属于很有影响力的作曲家之一了。承前启后,开创了新的东西。很多后来的作曲家,都受到他的影响,包括勃拉姆斯、勋伯格、舒曼、瓦格纳等等。
陈其钢:贝多芬是一个时代的代表,那时西方古典音乐还没有发展到它的最高峰——浪漫中后期。浪漫中后期是一种风起云涌的状态,涌现了大批的作曲家,大批的音乐厅,大批的普通听众进入音乐厅,使西方古典音乐在世界上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浪漫派之后的所有作曲家,再也不能代表一个时代了。
周天:也许因为贝多芬音乐中无比的激情和张力,大家往往会重视他充沛的情感流露,而忽视他音符中反映出来的冷静的头脑和细腻的写作技法。古典音乐,尤其是管弦乐写作需要周密的安排和逻辑思维,以及丰富的经验的积累。贝多芬有独奏的功底,而且早年就熟知乐队的各个环节。通俗地说,他是乐队里“泡”出来的作曲家。因此,他的创新与发展并非为了简单的打破常规,而是从音乐本身出发而做的成熟的决定。纵观所有作曲家,其实贝多芬属于最不花哨的之一,但是他却为古典音乐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
盛宗亮:有许多人会不喜欢某位作曲家,比如有人不爱勃拉姆斯,有人不爱舒曼,李斯特等,但我从未听说过有人不喜爱贝多芬。

10、贝多芬的音乐对当今的音乐创作是否还有影响?

鲍元恺:有人说,现在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贝多芬的音乐作品在音乐会、课堂或家庭演奏,加上唱片、广播、电视的传播,现在更有电脑、手机和网络媒体的播放。我想,这个“每时每刻”的说法是毫不夸张的。
黄若:他的影响还是有的。这种影响不止于一个时代,而是一直在传承。比如他的主导动机发展的技法,现在也仍在使用。对当今音乐还有无形的影响,不光是技法,还有精神上的影响。
陈其钢:从中国音乐的角度看,贝多芬的影响其实也是西方古典乐的影响,有非常震撼的效应。二十世纪初到四十年代末,中国的知识分子把西方的知识带回来,对中国文化的启蒙和发展起了很大作用。它的影响不可避免,也极其重要。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没有准备的,也没有自我意识的土地上,之后所引发的结果,有可能是积极的,也有可能是灾难性的。我们搞音乐创作其实是搞音乐哲学,应该有批判的意识。70年代末,西方现代音乐一下进来,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意识和高度去看待所发生的一切,毫无戒备心地全盘接受了。对于如何思考一个文化与自己源头的关系、与别人的源头的关系,自己的文化正处于什么状态,我们应该有所警醒。我们讨论贝多芬,要时刻记住他在历史上的作用。他为什么那么重要,因为他所想所做的,和他所处时代的发展步伐是一致的。现在我们强调中国风,什么是中国风?《黄河大合唱》是中国风,我就去做;《梁祝》是中国风,我要做得比《梁祝》还“好”。我认为,不需要比《梁祝》还好,而是要每个人都做出自己理想的音乐,才是创造。这样我们在乱象中间说不定能看到一点希望。贝多芬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是他走在了那个时代的前面并且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按着自己的心,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坚持了自己的个性。我们缺的就是个性和胆量。

马勒十问

1、 您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马勒的音乐,是哪一首,当时有怎样的感受?

鲍元恺: 马勒在世界上曾经非常“冷”,在中国更冷。我从初中开始就学习音乐,但除了通过老式唱片不完整地听过“马五”和“马九”以外,在那个时候,对他的作品几乎一无所知——国内乐团和不多的访华乐团从来没有演奏过马勒,记忆中广播电台也没有介绍过他的作品,教材中的范例也都没有马勒的作品。直到1978年,34岁的我才第一次在多伦多交响乐团访华演出音乐会上听到马勒的作品——《少年魔术号角》。2015年我从厦门大学退休回到天津,恰逢挚友汤沐海指挥天津交响乐团举办“贝马全集”系列音乐会,我才第一次相对完整地听到了马勒的交响曲的现场演出。那一年,我71岁。
赵季平: 我那时候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是先拿到油印的《大地之歌》的谱子,之后才听到录音的。看着谱子,感觉乐队庞大,气势恢宏,而且配器和古典时期的作品不一样,发现还可以这样去写音乐。
盛宗亮:应该挺晚了,是在我念上海音乐学院的时候。马勒刚被引入中国,我非常着迷。
黄若:读大学的时候我淘到一张碟,是索尔蒂指挥的马勒《大地之歌》,听了十分震撼,他用中国古诗词作为灵感,把声乐用到交响乐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马勒的作品,不能说完全听懂,只是觉得很大气。
周天:第一次听是十六七岁吧,马勒第八交响曲。当时觉得这个作品太庞大了,跌宕起伏,听完它仿佛目睹了宇宙的起源。

2、 马勒的交响曲中,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是哪一首?为什么?

鲍元恺:我的最爱是“马五”,特别是那永远不会听烦的慢板第四乐章,虽然全部声部只有五部弦乐和竖琴。除了第五交响曲,我更喜欢的是他的声乐套曲《大地之歌》。从宏观构思到微观配器都展现了他惊人的创造力,特别是其中与歌唱并行的乐队音响居然可以这么丰富多彩!马勒作品庞大的编制、宏大的结构、强烈的情感表达和标题性,给我强烈的震撼。
赵季平:90年代,我在柏林听了柏林爱乐的马勒第五交响乐,当时特别喜欢,专门去一个古典音乐书店里面淘到了第五交响乐的总谱。
盛宗亮:所有作品都是天才之笔,因此我们只能用马勒来比较马勒。从第二交响乐开始他便首创性的思考如何调动使用所有的音乐元素,创作出一部横贯多乐章、一气呵成的、完整的交响乐。万事开头难。他花了整整六年多的时间才找到答案:一个贝九的答案。从此他便又开始寻找如何用不同方式来达到同样结果。这之后的第三、第四、第五、和第六都是他探索的硕果。但我个人感觉他在第七上有败笔之处。这是因为他也想尝试如果一部没有慢板的交响乐在结构上是否也能完整。我想马勒自己一定是意识到他失败之处的,尽管他不断声称自己对第七情有独钟。
第八基本上是第二的再版,只是形式上更广大了。但并不如第二如此精炼和震撼。之后为了躲避‘第九交响乐的死神’的诅咒,他先写了《大地之歌》再写他的第九交响乐。他以为如此可逃过一劫。但从第九的音乐中他应该自己已经意识到他将会不久人世,因为第九的每个角落都充满着葬礼的气氛。果然,他只写了不多小节的《第十交响乐》便离世而去。
黄若:我最喜欢的是把马勒第九和第十连在一起。在马勒第九里面,他是在向世人作告别。伯恩斯坦有个纪录片“Four Ways to Say Farewell”(告别的四种方式),专门讲马勒第九,说他的每个乐章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跟人世和他爱的事物告别。比如第一乐章的节奏很有特点,是不规整的节奏,别人都说是他的心跳,因为他有心脏病。不过我觉得最精华的是最后一个乐章adagio,生命的灯即将慢慢熄灭的感觉。 但到了马勒的第十,同样也是adagio,里面又充满了生命,有一种灯又亮起的感觉。在差不多形式的乐章里,听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跟感情,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周天:第六、第五和第九都很棒。第六感觉是一位艺术家屈服于命运的重击;马勒五对我来说是管弦乐队对爱情极致的刻画;马勒九则是20世纪的安魂曲,将音乐和寂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很难说特别不喜欢哪首。
于京君:我觉得马勒的手法似曾相识。马勒必须是受过教育的人才能听懂的音乐,去音乐厅听马勒的人,都知道这个曲子会结束的,多长都得等。如果我听马勒,我会睡着。

3、马勒对您的音乐创作或音乐观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吗?

鲍元恺:艺术的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不一定是自觉的,有意识的。例如我觉得我的老师陈培勋教授的《娄山关》、《咏雪》有马勒的影响,而我有可能又受到我的老师的影响。有意识地接受马勒的影响,就是09年在国家大剧院首演的《禹王》。2016年第四次演出时,我大幅度增加了交响乐团的比重,取消了化妆和表演,改称第五交响曲——如马勒第二、第三、第四、第八交响曲那样,台上的演员一律不化妆。强调是“乐”而不是“剧”。
黄若:我从马勒那学到很多东西,就是慢乐章的写法。以静态、以慢生出一种无形的动力和能量去表达。
马勒不纯粹是个交响乐作曲家,他是一个song-symphonist(声乐交响乐家)。虽然没写过歌剧,但他的音乐里声乐的运用很多,戏剧也在他的乐队作品里。理解马勒的作品,不能只从纯器乐的角度去看,也要从他的声乐作品去理解他的乐队作品。
周天:马勒对我有很大影响。他的音乐中有多重文化的特点,这点与我的经历很相似。他的作品有个性和革新,但与此同时,他从未因为20世纪音乐流派的衍生和革新而改变自己浪漫主义的基本基调。这点我也很有共鸣,虽然因为时代的关系,我的“浪漫”和他的“浪漫”很不一样,但是都是一种对个人品味的坚持。

4、 如果向朋友或家人介绍马勒的作品,你会选择从哪里开始?

周天:马勒的每部交响乐似乎都有明确的“心路历程”,因此我会根据朋友的人生经历和当前心情来推荐某部作品。
黄若:如果我有机会策划音乐会,我有一个想法是把马勒的慢乐章拿出来。布鲁克纳的慢乐章写得很美,马勒的慢乐章是跟布鲁克纳学的。马勒第六的第一乐章和布鲁克纳第一的第一乐章,那种进行曲的节奏感非常相似。还有马勒第五的adagio,则是写给妻子阿尔玛的一封情书,用了竖琴,像是仲夏夜晚上的一丝凉风吹过。再对比马勒第九的adagio,是一种向世间的道别。尽管都是慢乐章,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5、 您心中的马勒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宗亮:在我看来他极度神经敏感、感情丰富,有先知先觉、跨时代的精神。
黄若:跟贝多芬很相像,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大喜大悲的人。他本人是个犹太人,我记得他说过,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是外来者,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他在奥地利工作,在一个西方古典音乐中心的地方担任歌剧院指挥,最后变成天主教徒,有些无奈。
周天: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自我矛盾的人。伯恩斯坦曾说马勒是个双面人(Double Man),我完全同意。他音乐中透露出的那种矛盾的,大喜大悲的气质,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孩子的声音、童真的性格。马勒的音乐充满了自然的声音,比如鸟叫声、猎号和森林里的杂音,这些都是他的童趣之美的一部分;但是他成人的那一面则是一个老练、博学、甚至极其精明能干的人,因此他有的作品转而阴云密布、伤感至极。

6、 您认为他幸福吗?

盛宗亮:和所有伟大作曲家一样,他的作品也是他心灵的吐纳。而他生活和感情上的冲突也是他奋发的灵感,比如对自己本是犹太人但为了生存而改信天主教的内疚感等等。
黄若:他的一生都有种悲观色彩,音乐对他来讲也是一种个人情感和意志的抒发,从这一点来说他应该是幸福的。马勒跟贝多芬都在用音乐去表达自己。贝多芬到了晚期,更能不受限制和约束地创作。马勒写曲子也不是为了挣钱,他的职业是指挥,所以他是为自己写。
周天:他太矛盾了,只能有短暂的幸福,但是那个幸福感肯定超越普通人。

7、 您怎样评价马勒的创作?

周天:他对乐队的了解和控制超过了过往所有作曲家,这与他作为指挥的身份有很大关系。与贝多芬相似,他在乐队编制上的拓展并非为了简单的打破常规,而是从音乐本身出发而做的成熟的决定。另外,它对于中国文化的热爱也给西方很多作曲家打开了一扇门。
黄若:有一组概念叫做“标题音乐”和“绝对音乐”。马勒创作了很多“标题音乐”,他要表达的东西基本上就是“拿来主义”。这里说“拿来主义”,意思是他把不同的东西拿过来,发展成他想要的东西,包括他运用的民间素材、中国的大锣,甚至用锤去敲击木箱;在有的交响乐里他用到了童声合唱,有的他只用了独唱,还有的独唱跟合唱加在一起。他不是为乐队而写,而是用所有可以运用的东西来表达自己。
盛宗亮:马勒的作品有心灵深处的长叹、哮吼、浪漫、激愤、不羁、奔放、雄武、粗犷、温柔、秀雅。它包含着整个人类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许多马勒的同时代人对他并不重视,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演奏家和指挥家都作曲,而很多著名指挥家都写“又臭又长”的交响乐。人们以为马勒也是那样。更何况当时作曲都是自我陶醉的表达,并无“专业”一说。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伯恩斯坦才正真挑起全世界对马勒的认识和狂热。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8、 比起音乐史上贝多芬不容置疑的地位,马勒似乎更具争议,您如何看?

盛宗亮:马勒也是不容置疑的。
黄若:我生长的那个时代,马勒的作品很难听到,甚至不是十分的有名。作曲家的确是需要伯乐的。得感谢伯恩斯坦,是他真正地把马勒的音乐带到了世人面前。
鲍元恺:把贝多芬和马勒放在一起对比是饶有兴味的。他俩相差一个世纪,年龄相差90岁。一个在十九世纪初把欧洲音乐从古典主义带进了辉煌的浪漫主义;一个追随瓦格纳和布鲁克纳,一起把浪漫主义音乐推上巅峰。
周天: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伟大。之前聊到贝多芬时,我说伟大的艺术家不会只拘泥把自己的生活表现在作品里,但马勒是个例外,因为他将自己的生活带入到了音乐中。我们想热爱、完全听懂他的音乐,就需要了解他的生活和他的三个自我矛盾:作为指挥与作曲家之间的矛盾; 快乐的大自然爱好者与悲观艺术家之间的矛盾; 精明的成年人和无辜的孩子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也使得喜欢他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也很多。
陈其钢:我对马勒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逐渐走红是质疑的。

9、 马勒的的音乐对当今的音乐创作是否还有影响?

黄若:举一个很小的例子,马勒很喜欢用off-stage乐队,把一部分音乐家放到舞台后面去吹,好像两个乐队,一大一小。为什么让乐器在台后吹呢?因为那产生了一种空间感,听上去好像是一种回忆。马勒是一个指挥家,他对乐器十分了解,对音乐厅也十分了解。为了实现自己的艺术构思,他想方设法地去创造。也有其他作曲家比如柏辽兹,会运用乐器在不同空间的摆放来形成声音的层次。现在有作曲家把乐器放到观众席或者舞台后面,都是马勒曾经做过的。另外,马勒也把交响乐和声乐的界限打破了,他是一个不受限制的作曲家。
鲍元恺:当今,无论在欧美还是在中国,“马勒热”已经好多年了。中国的2010年甚至被称为“马勒年”,国家大剧院和北京国际音乐节都推出了全套的马勒交响曲,将马勒热推向了高潮。但是,由于20世纪音乐创作风向大转,马勒热实际上对当前专业音乐圈的创作影响不大。这是20世纪以来反传统尤其是反浪漫主义艺术思潮影响的结果。无论是前半世纪的印象主义、新古典主义、新民族主义,还是后半世纪的先锋派、简约派、序列音乐、偶然音乐、电子音乐,都和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相悖而摒弃包括马勒在内的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我不喜欢这股潮流,不喜欢经无调性、无旋律、无结构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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