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莎士比亚的一出戏,不是一部经典,而是一次活生生的经历。每一次,演员和观众都分享着一个崭新和独一无二的版本。没有任何权威可以告诉我们,故事看起来、听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没有一个可靠的传统告诉我们应该怎么表演莎剧。我们有的只是文本,我们必须把它当成一个新剧本来读。
翻开《暴风雨》,我们看到什么?
首先我们看到一个故事。我们看到一艘船马上要撞上海岛的礁石,男人、女人竭尽全力拯救自己,统治者和劳工之间发生冲突,自然面前人的脆弱,对死亡的恐惧。但是之后……
故事的核心是濮思洛,博学之士,拥有超自然的力量,也就是魔法。《暴风雨》把戏剧看作一种魔法,因为戏剧让我们可以在一个共有的幻觉中感到惊奇,戏剧是我们主动参加的一场想象力的游戏。我们受到邀请,来把事物当成全新一样去发现和看待,不带任何成见,不把任何事当作已知,从这个剧自身开始。
在《暴风雨》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这个剧也要求我们变得不确定:我们确信自己是正确的时候,就会被证明是错误的,最终因此而伤害自己和他人。
《暴风雨》问我们: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谁对过去的讲述是可信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丑,谁美?谁愚蠢,谁智慧?谁强,谁弱?我们不能肯定。是什么构成了我们,是什么造就了我们,什么东西决定我们成为我们所成为的人?什么东西造就一个统治者?不是名号,不是权力,不是财富和地位,不是他人的服从。是别的东西吗?我们自身的?但是在哪里?在心里,头脑里,在我们的过去?还是外部条件呢?但是是什么外部条件?天命,还是什么更高的力量?
《暴风雨》讲的是迷失和迷失自我。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我们永远在扮演一个角色;当我们不能扮演那个角色时,我们就迷失了。迷失是极恐怖的,但也给我们一个真正找到自己的机会 。
《暴风雨》讲的是发现。它带着惊奇看人生,看我们生活的世界。
《暴风雨》讲的是我们身上、别人身上、自然和超自然之中不可解释的事情。
《暴风雨》讲的是,放开过去、原谅他人是多么艰难;但如果我们不放开、不原谅,我们就不能指望自己被原谅。
《暴风雨》是一个想象中的故事。我们可以叫它超现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它是极度的真实。它戏剧中的人物,都是我们在生活中认识的。但是它里面也有精灵和超自然力量,依赖我们的想象力和我们的“信”,带我们超越清醒时所遇的人生。
《暴风雨》包含传统戏剧和宗教仪式;狂欢的民俗、街头戏剧;心理学的现实主义和跌宕起伏的故事;宏大场面和超自然的幻觉。粗野、原始和性的内容与崇高、飘渺和哲学性的元素相冲突;散文与诗碰撞,国王和一个醉酒的仆人同处一个舞台。最神奇的是人和精灵可以在一个逼真的戏剧世界里共同存在。《暴风雨》平等地重视一切生命。
《暴风雨》是一个好玩的谜语。我们把这个谜语和你们分享——我们需要你们想象力的帮助才能解开它。
我们一起怎么理解《暴风雨》,《暴风雨》就是什么。
—— 导演 提姆·修普
经常有人说《暴风雨》是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戏,其实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我们知道的是,这部戏写作于1610年左右,莎士比亚死前六年,1611年给英国国王表演,1623年收于“第一对开本”(First Folio)—— 第一部莎士比亚戏剧集——而首次出版。它是莎士比亚第二短的戏,也是音乐最多的一部戏。
《暴风雨》在《李尔王》《仲夏夜之梦》和《哈姆雷特》之后,揉合了这几部剧作中的核心问题。它继续了《李尔王》中将人裸露的过程,审视《仲夏夜之梦》探讨的荒野和社会的区别,思索《哈姆雷特》中核心的复仇问题。
创作这部剧的时候,英国正开始对美洲的探索:一个船只沉没,与“新世界”相遇的时代。《暴风雨》开场对风暴的描述取自剧本完成之前一年,一艘英国船在加勒比海沉没的事件纪实。当时人们害怕被遗弃在未知的陆地上,剧中描写沉船后发生的事情,触碰到了这种非常真实的恐惧。
《暴风雨》中的岛是一个充满精灵的岛。这些精灵就是自然世界本身,其中有山的精灵、河的精灵、小树林的精灵、湖的精灵,还有一个空气本身的精灵:艾尔奥。空气无物不是、无处不在,艾尔奥也是岛上最有力量的精灵。通过掌控岛上的精灵,濮思洛掌管着自然。这就是濮思洛的“法术”或魔法。
濮思洛为了钻研法术,疏于统治米兰,之后遭受放逐。他被放逐的故事提出问题:好的统治是什么?这个问题贯穿了《暴风雨》,剧中的岛上有六个人以为自己是国王或者想当国王。
《暴风雨》中海岛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反映不同观者的视角。不同的历史时期对这部剧的解读也是这样。在十七世纪,为了适应英国内战后的政治风向,《暴风雨》被当作对王权的歌颂来上演。三百年后,在一个后殖民世界里,这部剧被用来尖锐地批判帝国的权力。剧中的岛和人物也经历了相似的变迁。海岛曾被不同排演呈现为英格兰、海地、剧场和一个外太空的星球。濮思洛曾被饰演成暴君、正义的君主、戏剧导演和自己剧本的编剧。
从我们当前的历史时刻看来,这部剧拒绝这种解释,而呈现为这样一部作品,它讲述的东西包括权力和知识、天性和教养的剥离、不受人类社会污染或对社会无知的状态、惊奇、以及面对自己的死亡。《暴风雨》真正的魔法在于,它文本中的词语永远在为新的解读提供可能。
—— 戏剧构作 凯蒂·艾波娜·兰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