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离我们最近,但二十世纪形形色色的现代音乐却又似乎离我们很远。现代音乐常常被贴上“怪诞”“难听”的标签,往往只能在一个狭小的精英圈子里流转,难以被公众接受。
说到现代音乐,有两位代表人物不得不提,一位是二十世纪奥地利作曲家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
1899年的某一天,因音乐语言的超前,勋伯格的弦乐六重奏《升华之夜》(Verklarte Nacht)首演在骚乱和殴斗中结束。面对公众的不理解,勋伯格保持着内心的云淡风轻,后来以更加激进的姿态发明了无调性和十二音作曲技法。多年来,他的音乐风格一直受到社会的抵制与嘲讽,他本人甚至曾被称为“年轻人的教唆犯”。因屡遭攻击,勋伯格不得不切断与公众的交流,成立“非公开音乐演出社”,不向社会公布曲目,谢绝评论家参加,禁止鼓掌,让演出成为一件小范围的,甚至是孤独的私人化事件。
时至今日,勋伯格的历史地位已得到确认:他被视为现代音乐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解放了不协和音,把西方音乐从大小调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
另外一位是美国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1912—1992)。
1957年,凯奇的4分33秒在当时的音乐生活中激起了巨大的冲击,这无疑是二十世纪最为惊世骇俗的音乐作品或者音乐事件。乐谱上除了三处标明TACET(静默)之外,没有任何音符。当天的演出现场,4分33秒的时间,演奏家除了开关琴盖,并没有奏出任何音符。
因为这部作品,凯奇成为二十世纪最具争议的作曲家,他被有些人顶礼膜拜,但被更多的斥之为哗众取宠,甚至被人唾骂为江湖骗子、疯子。
然而,当我们跳脱这部极富争议性的作品本身,而着眼于其后果来观察的话,会发现凯奇这一石破天惊的行为导致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后果:如果说勋伯格解放了不协和音的话,那么4分33秒则进一步解放了声音本身:清空传统音高和节奏的定式,在舞台的寂静中,坦然拥抱纯粹的、自然发生的声音。聆听大厅里偶发的各种声响,这就是音乐。正如凯奇自己所说:“在第一乐章中, 你可以听到正在外面吹着的风。第二乐章中, 雨水开始敲打屋顶, 发出淅沥声响。而在第三乐章中, 观众在谈论时发出了各种有趣的声音” (凯奇在《4分33秒》首次公演中的演讲)。破除生活与音乐的界限,“万声皆乐”是凯奇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音乐哲学。凯奇的这一音乐哲学理念极大影响了后世的音乐,音乐概念的疆域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拓展。中国作曲家谭盾(1957— )的《水协奏曲》《纸协奏曲》中水之声、纸之声,德国作曲家、电影配乐家汉斯·季莫(Hans Zimmer,1957— )为电影《敦刻尔克》的配乐运用的螺旋桨声、风声、钟表的滴答声,很难说没有受到约翰·凯奇革命性的音乐观念的影响。
现代音乐基本上都可以在勋伯格和凯奇那里找到根源:对不协和音的解放,对声音本身的解放,潘多拉谜盒一旦被打开,各种可能性就都涌现出来。理解这一精神逻辑是理解现代音乐的前提。统治西方音乐几百年的大小调体系不再是限制作曲家创作的不二法门,现代音乐不再着眼于传统的旋律、和声、节奏等形式建构,进入了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时代,作曲家们醉心于千奇百怪的发声法、非传统非律动性节奏、各种稀奇古怪的音色、半音甚至微分音音块、各种噪音、各种乐器的极端音区等等音响可能性的探寻。勋伯格认为他的学生凯奇不是一位作曲家,而是一位发明家,应该说勋伯格的这一评价是到位的。现代音乐真的常常就是一种发明、一种解放。
二
面对新的音乐观念和形态,传统的审美经验一旦迷失方向,耳朵该怎么办?
耳朵的适应性直接决定了我们对现代音乐的审美判断。
2001年北京电视台谈话类节目《国际双行线》中,著名作曲家谭盾和指挥家卞祖善(1936— )在节目中各执己见,话不相投,导致谭盾拂袖而去,引发了一个沸沸扬扬的音乐事件。谭卞之争,本质上是观念之争,也是古典音乐耳朵和现代音乐耳朵的争论。
换一副耳朵呢?
当我们的耳朵不再执拗地寻找传统的旋律、节奏、和声等习以为常的音乐元素,不再以传统的“美艺术”框架制约我们的聆听,敞开耳朵,换一种聆听方式,感受声音的解放、音响的发明,感受各种奇妙的声音万花筒,感受声音蕴含的想象力,感受声音营造的氛围……理解了音响背后的思想和声音逻辑,也许才能更好地理解现代音乐。
水声,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有水必有声,生活中的用水、戏水、大自然中各种各样的自然水声,万千变化、造化自然。但我们常常身处其中而不自知,很少以审美的态度去感知生活中的这些无比丰富的水声。谭盾以水作乐,我第一次听他的《水协奏曲》,当以审美的态度凝神谛听的时候,平时听而不闻的水声居然有着如此丰富、如此精微的音色、节奏变化。妙哉,斯乐!这就是开放耳朵的效果。反思这一聆听经历,我发现,有时候面对现代音乐,我们并非缺乏审美的能力,而是缺乏一种审美态度。
奥地利籍匈牙利作曲家利盖蒂(György Ligeti ,1923-2006)的代表作《大气》(Atmospheres,1961),没有通常的旋律与和声,87个稠密的声部,通过密集的半音音团繁复地挤压在一起,缓缓地流动,形成听觉难以准确识别音高、节奏、乐器音色的模糊、混沌音响,恰似一块高悬的巨大、厚重的音幕缓缓流动。就如利盖蒂所说:“在这个新的音乐形式中,没有音响事件,只有状态,没有轮廓和具体的形状,只有离散、想象的音乐空间,而音色,也就是形式的惟一载体,将获得其真正价值——它脱离音乐的具体形状而存在。”“这种新型的音响不是通过新的乐器演奏效果而获得,而是通过乐器声部相互交织的处理方式而获得:它产生出一种如此稠密的音响织体,以至于每一个个别的声部被淹没其中,并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个性。” 利盖蒂所说的音乐事件恐怕指的就是传统的旋律、和声及其展开的手法,而所谓状态则正如我们听到的,是一种音效或者说一种氛围。管弦乐队奏出了近乎电子音乐的音效,不能不说这要归功于利盖蒂超凡脱俗的音响想象力和精湛的创作技术。因其音乐的卓越,1968年由库布里克执导的奥斯卡获奖电影《2001遨游太空》中,《大气》被选为电影配乐之一,音乐的紧张感契合了茫茫宇宙的无际、深邃而又神秘的氛围。该片1968年荣获英国电影学院最佳音响奖。
在我们的审美经验中,弦乐常常与柔美联系在一起。日本作曲家武满彻(Tôru Takemitsu,1930—1996)的成名作《弦乐安魂曲》(Requiem for String Orchestra,1957年)却偏不!
不像利盖蒂的《大气》走的那么远,《弦乐安魂曲》尚属乐音的范畴,但并不似西方传统音乐那样依靠速度的快慢对比和循环的节拍律动推动音乐的发展。无调性的旋律,非律动性的、缓慢且缺乏动力性的节奏,多层交叠、稠密涌动的织体 ,细腻多变的音色,声音材料汇成绵延的音流, 仿佛自然地形成缓缓流动的“音之河”。纯弦乐自由而富有弹性的拉伸和紧缩充满异乎寻常的张力,几乎每一个音符都透着悲叹与压抑。斯特拉文斯基曾说:“这音乐实在是太强烈了,真想象不到那么矮小的男人竟然能创作出如此强烈的作品。” 武满彻自己也说到:创作“是赋予弥漫在整个世界, 环绕在我们周围的`声音的溪流', 以恰当的意味”
三
聆听古典或浪漫主义音乐,哪怕是一部从来也没有听过的作品,我们也常常会有一种熟悉的可预见性,这种熟悉感与可预见性是审美接受的重要前提。建立在大小调基础上的音乐是一种典型的美艺术,它笼罩着一层奇妙的“光晕”,对这类音乐的审美是一种从容、沉思的细细品味。在凝神静气的品味中,音乐中的“灵韵”得以生成,感性体验到的是一种直接的愉悦,或是闲适的优雅。这类音乐,即便是对痛苦的表达,也常常怀有一种甜蜜的忧伤,将不那么美好的东西从精神逻辑上给予了美的转换。现代音乐中,不协和音被解放,甚至声音也被解放,当包括噪音在内的各种声音都被纳入音乐之中,现代音乐的美学属性发生了变化,感性从中获得的也许不是直接的愉悦或闲适的优雅,而是某种颤栗、刺激、新奇、冲击甚至迷茫等“震惊”效应。
波兰作曲家潘德烈茨基(Krzysztof Penderecki,1933—2020)为五十二件弦乐器创作的《祭广岛受难者的挽歌》(Threnody to the Victims of Hiroshima,1960)是一个典范。广岛,作为二战期间遭受过原子弹轰炸的两座城市之一,核武器的巨大威力使得这座城市遭受了人类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灾难,瞬间就导致十几万人丧生的战争创伤激起全世界人民对战争的全面反思。如何为广岛受难者奏挽歌?面对此等人间惨剧,潘德烈茨基不再进行美的转换,采用了一种反愉悦的方式:直接呈现苦难!微分音构成的密集音群,乐器的极限高音,剧烈的震音和颤音,靠近指板或琴码演奏、甚至用弓杆演奏等发出的非常规声响,极其强烈的模糊、混沌的噪音音响,用极为刺激的音响渲染了战争的残酷、恐怖与苦难,以超越传统“美”音乐的表达方式告诫人们远离战争、珍爱和平!这就是现代音乐,现代音乐的理念和表达方式。
现代音乐也不全是上面的样子,国家大剧院即将上演的有些现代作品是很好听的。
为写这篇文章,听勋伯格的弟子韦伯恩((Anton von Webern,1883-1945)的弦乐四重奏(Langsamer Satz),还真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把我带入了古典主义音乐中,原来韦伯恩还会这样写!爱沙尼亚作曲家阿沃·帕特(Arvo Pärt,1935— )的小提琴与乐队(或钢琴)作品《兄弟》(Fratres)把无穷动的炫技与圣乐般的宁静结合在一部作品里,可听性极强。听约翰·亚当斯(John Coolidge Adams,1947— )的简约主义作品《快机器中的短旅程》(A Short Ride on A Fast Machine),简约的素材、飞驰的节奏似乎正契合了现时代的高速生活,谐趣感油然而生。
好听的现代音乐不必多说,去听就好。
现代音乐,光怪陆离,也许,我们要练就一副多元化的耳朵。
阿沃·帕特 《兄弟》
武满彻 《弦乐追思曲》
韦伯恩 《慢板乐章》
约翰·凯奇 《4分33秒》
利盖蒂 《大气》
菲利普·格拉斯 《猎户座-中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