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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小私塾 | 舒伯特“未完成”的音乐人生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
大家好!乍暖还寒的三月初春,小私塾课堂如约而至。今天的课程主要内容便是最近NCPAO的“高频词”—舒伯特。关注乐团的朋友想必也在近期的多场音乐会中密集地听到了舒伯特的多部作品:吕嘉总监带领乐团在刚刚结束的三场音乐会中演奏了第五、六及未完成交响曲;下周五、六(3月15/16日),乐团又将会在吕绍嘉指挥的带领下演绎舒伯特戏剧配乐《罗莎蒙德》的幕间曲第三首。
今天的课堂中我们将回顾2018年11月吕嘉总监与王纪宴先生在国家大剧院艺术资料中心的讲座活动,通过二者广泛而深入的对答与大家分享舒伯特交响作品中所投射的音乐世界。


吕嘉总监眼中的“贝九”与“舒九”
王纪宴:我深感荣幸能跟吕嘉总监一道与大家聊聊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这个乐季演出的舒伯特交响曲。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2015/16乐季的开幕音乐会中吕嘉总监曾带领乐团演绎舒伯特的第九交响曲,那场音乐会令我印象深刻并深深叹服。我曾有幸与吕嘉总监有过一次深入的访谈机会,其中谈到舒伯特的第九交响曲的时候,他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之后,多少作曲家都不敢再写交响曲了,其中勃拉姆斯迟迟不敢写交响曲,干脆就动不起笔来。他(勃拉姆斯)有个名言:“你想象一下,当背后有贝多芬那么一位巨人的脚步还在铿锵有力地震撼着我们,谁有勇气再写交响曲?”英国音乐学家唐纳德就说过,贝多芬第九之后,尤其是布鲁克纳感觉到,如果不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么开头,先由弦乐震音制造一个神秘的背景,然后有一些主旋律的碎片开始不断地闪烁,最后这个碎片集聚成一个大的主题爆发出来(这种方式是很难突破的)。布鲁克第九交响曲确实也是这么开始的,所以等于说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给后世作曲家制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但是大家听舒伯特第九交响曲的开头,非常自信,非常有豪迈的气概。所以我想这个疑问可能也是我们很多人所想到的。我就想问问吕嘉先生,在贝多芬第九和舒伯特第九,这两部其实年代上离得非常近的伟大的作品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

吕嘉:其实这两部作品,有许多共通之处,也有很多东西又是可以分开的。因为艺术家是个体,不同的个体,而且二位都写到第九部交响曲了,不是第一交响曲,不是处在模仿或是揣摩的阶段,已经是很成熟的创作时期,他们都有自己的个性和天分,并将他们自己的思想和精神都体现在作品之中了。

  贝多芬

贝多芬第九有许多过人之处,比如我们先从大的曲式结构说起,惯例上交响曲的四个乐章分别是承担启程转合的作用。但是贝多芬把这个结构重新调整,他用第一乐章展示自己一生的压抑和抗争,所以他第一乐章能够写纯器乐的作品,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一次大调,全是小调,唯一出现一个大调是圆号独奏,这里就类似阴天突然有两小时的晴空万里,转瞬即逝后又回到阴天。整个第一乐章,我们其实听到最后还是很压抑的,为什么压抑呢?这种爆发和抗争,到最后还是在爆发当中,不知道胜负如何,没有结果。
第二乐章,爆发之后的沉静,音乐又似乎走到一个作者的小世界之中。第二乐章是一个乡村舞曲,他回到了哪?回到了自然,回到了乡村,回到了民间,民间给了他伟大的东西,这个和布鲁克纳如出一辙 。一般谐谑曲都是第三乐章,结果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又把谐谑曲写在了第二乐章。所以这个巧合其实跟心理的过程是一样的,他在民间能得到自己的安慰,他能看到自然、看到同村的老乡、看到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看到山和水和人,他的感觉起码会开心一点,舒畅一点。
第三乐章是他的内在精神的体现,弦乐和管乐互相对唱,是一种心灵的体现,类似于一种祈祷,心灵的祈祷,最后解决在哪里?解决在第四乐章,人生、世界,四海内皆兄弟,最后说到我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天国是什么?莫过于住在星球上,贝多芬那时候已经开始描写出宇宙飞船的感觉了,这个境界在当时而言十分伟大,再加上他高超的配器手法。贝多芬的配器是干脆利落,手段绝对是古典时代的巅峰,完美地辅助他诠释自己宏大的精神世界。他的音乐中所表现出的永远不是小资情调,而是一种大爱。

  舒伯特

舒伯特则与之相反,他与马勒略有相通,他们把所有的内在心理感受很细致地写在了作品之中。当然他们的写作技法是完全不一样的,毕竟二者之间相隔一百年光景,古典音乐的写作技法其实非常简单,如同我们烹饪家常菜一样,如果只有豆腐、白菜、盐和一锅汤,无需复杂的花样,食客会更多关注于食物本身的味道 。但是如果原材料丰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应俱全,还有一个五星级酒店级别的高端厨房,主厨带领着一个厨师团队,那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色香味俱佳,多重维度的评判也已经不再仅仅拘泥于食物的味道。但是家常菜肴也更见功底,当原材料仅仅局限于豆腐、白菜、盐这类基础素材时,却要烹制出珍馐美味,难度不可小觑 。所以莫扎特、贝多芬、海顿、舒伯特,这些古典音乐的大师们,要真正深究到底哪里难,就难在这里。
回到舒伯特,关于他丰富的生命经历我们先不讲,从精神境界来看,如果一个人把他自己的内心完全写出来让大家接聆听,其实难免会有正负两面的影响。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天天跟你唠唠叨叨向你吐槽,你听着也烦。好东西能够共享,坏东西共享一会儿可以,天天跟你讲你就会厌烦。但是舒伯特不一样,他比莫扎特活得还短,才31岁就英年早逝了。所以他所吐露的天真心性让你感觉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向你倾诉,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觉得舒伯特他的伟大,一方面是来自于他的天真纯净,另外一面就是他对艺术的想象力和对旋律的感知能力,这便是他独有的才华和天分。一个人对世界周围的感受其实是一种天分,你的感受能力更强,说明你的天分可能更高,所以舒伯特的天分转化成音乐之后十分动听。

  马勒

对比马勒我们便能很容易看出二者在表达自我上的不同,马勒的生活多有不尽如意人意之处,事业成败参半,家庭感情生活苦难压力重重,最终马勒的脑子里比较复杂,所以他把所有的压力都诉诸在乐谱之上,比如马勒第七、第六交响曲,包括马勒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等等。舒伯特不是,所以你听到的舒伯特的痛苦被化成了一种想象力。
舒伯特的痛苦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痛,比如说我们熟悉的《小夜曲》,第一遍是小调,最后变成大调,你会觉得大调反而更悲伤,我们一般都说大调是比小调更加光明、正能量,小调更悲伤。但舒伯特是大调更悲伤,为什么?好像光明、幸福都遥不可及的情绪一直在大调上进行,你就会想这个人心里挺苦的,幸福是跟他没关系的。但你听出他的音乐在里面永远对幸福还有一种正能量的追求,他在追求一种有人说可能追不到的东西。也许无法拥有,但是他不会放弃对幸福的向往,这个其实是可敬可佩也可泣的。所以舒伯特第九里面,伟大之处首先是体现在舒伯特的精神境界;其次便在舒伯特的旋律运用中;再来便是舒伯特音乐中的达观。他所身处的时代以及自身的生活经历,最后还能在音乐中保持永远的正能量。我的生活原则有时候也是这样,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尽最大的努力去追求,求而不得但不强求。舒伯特便是秉持着这般豁达的信念,为后人留下了一份音乐宝藏。
 
王纪宴:我想对理解舒伯特及贝多芬的作品,吕嘉先生这一番话十分有启发性,能够将古典作品落到“豆腐白菜”的类比之中,使得古典音乐更显得通俗易懂了。

吕嘉:其实所有的古典音乐好像听起来很难,高不可攀。但如果真正了解作曲家内心的精神世界以后,其实也很简单。钻研进去之后你会发现其中不乏许多直接的表达。

舒伯特“未完成”真的是“没写完”吗?
王纪宴:在乐团2018/19的整个乐季中,吕嘉先生安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出了多部以前对于我国听众来说并不多见的舒伯特的交响曲,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当我们对一个领域了解不够多的时候,我们经常用标签化思维来让我们自己了解一个事物,比如一说贝多芬,就会想到那是伟大的交响曲作曲家,有九部交响曲。一说舒伯特,虽然舒伯特也有九部交响曲,其中一部为未完成的草稿。但是对于舒伯特的交响曲鲜少被论及,大家总是觉得舒伯特是艺术歌曲之王,以至于相当忽略舒伯特交响曲和器乐创作方面的成就。
说起他的交响曲来也有个例外,就是未完成。这部作品被描述得非常伤感:舒伯特英年早逝,正是由于其短寿以至于留下了这首残篇交响曲。这个观点未免有些过于戏剧化,很早便有理论家攻击这个观点。因为他写完了未完成之后,还写了那么长的、四个乐章的、完整的、一小节都没少写的第九。关于舒伯特的未完成,好多人在介绍作品的时候,把它说成是伟大的残篇。就像我们对待卢浮宫里的断臂维纳斯一样,觉得它的美体现在它的不完整,在它的断臂,如果把这两条胳膊续上,反而可能破坏了他自身的美感。
同理,舒伯特这首“未完成”交响曲也无后人尝试续篇,恐怕再续成四个乐章也是不受欢迎的。所以我想代表大家来问一下吕嘉先生,您作为多次指挥该作品的指挥家,认为这个作品是未完成的残篇,还是本身已经是完整两个乐章的交响曲杰作?

  舒伯特之墓

吕嘉:刚才王老师的比喻还是很恰当的。我认为一部作品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艺术表达,不管是激烈的作品,还是温和的作品,都有一种平衡,作品达到这种平衡点以后,它便是一个完整作品了。形式是一种规矩,但是最终形式是为了内容服务的。所以如果不是从交响曲的曲式角度去考虑,你只是从它内容表达的方式来看的话,会觉得这两个乐章足矣。因为其实我个人私下里认为舒伯特在构思这部第八交响曲的时候,一开始就没想好怎么去布局,他想到哪就写到哪。
第一乐章中他描写了一种不安定的气氛。古典时期表现的手法比较受限,他只能用弦乐的碎弓去表现。碎弓就是跳跃碎片化的充满了动荡的意味;此外他运用的拨弦不是从正拍开始拨,而是从后半拍起,就好比一个动物有四条腿,突然缺一个走起路来就是一瘸一拐,这一瘸一拐的就是动荡不安,音乐上是这样的表现的。所以说我们听音乐可以知道,一个很简单的细节其实表达了作者非常大的一个想法。第一乐章从头到尾压抑、不安、焦虑,真的没有出现过正面情绪,连类似贝多芬第九最后圆号出来的段落都没有就结束了。
第二乐章,从速度上来讲虽然比第一乐章慢,但是也没有很大的落差。然而从音乐表现的内容和形式来讲,是完全不一样的音乐。第二乐章通过歌唱性的旋律刻画了自己的心理感受和随之产生的臆想,并不是直接刻画现实环境。第一乐章是现实的压抑,第二乐章完全是自己臆想的美好,所以这两个都做完了。比如说贝多芬第九从第一乐章一生的奋斗、灾难或者苦,到第二乐章到民间,第三乐章回到自己的宗教忏悔,得到解脱,最后是胜利。舒伯特没有这么写,他没有想好,因为我个人觉得,如果想好的话他不会这么去写第二乐章。第一乐章的问题,第二章就解决了,他不通过第三第四就一步到位了。第一乐章提出问题,第二乐章解决问题,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通过我自己的想象,躲避现实。乡村也没有了,宗教也没有了,我直接就想象天堂,优美的声音。所以你不能说这是部残缺的作品,因为它只是从乐章数量来说是残缺的,但它内容是完成的。

王纪宴: 吕嘉先生概括得非常好,内容是完成的,形式是残缺的。所以现在听这两个乐章的交响曲,我觉得每次都会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就像有些人说,舒伯特从一开始就好像在探索一样,他没想好,正因为他没有照着传统四个乐章先谋篇布局,而是顺着内心就这么写的。写完第二乐章之后,实际上据我所知,音乐学家也找着他第三乐章的手稿了,也试图再写下去,发现坏了,这么个走法,走到二乐章就没法再进行下去了。

吕嘉:这部作品我其实也不敢演,越演越不敢演,因为它的内容浓缩得太精华了。所以说你要么演好,要么演不好。要么90分以上,要么就不及格。按道理来讲,这个曲子从音符上来讲是最容易的,一个小学生乐团就可以演,但是越是最容易的要演好就越是最难,像柏林爱乐这样的乐团,要演好这部作品,比他们演肖五和马勒第五其实难得多。所以这个曲子还是很难的,需要真正地花时间,花功夫,考究得演绎每一个音符。

交响乐中独特的旋律性
王纪宴:涉及到舒伯特交响曲,我还想跟吕嘉先生探讨一个对舒伯特的创作来说很有特点、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刚才我提到了,大家都认为舒伯特是歌曲之王。尽管这个称呼有可能影响很多对音乐不求甚解的人对舒伯特交响曲的接近和探寻,但确实毫无疑问,舒伯特也真是艺术歌曲的大师级人物,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那么舒伯特在写器乐作品的时候,比如说我们想到他的《鳟鱼五重奏》、《死神与少女》的弦乐四重奏,他的歌的旋律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给用到了器乐作品当中。但是在交响曲之中,他好像不再借用他声乐作品当中的旋律。从这方面来讲,我们可不可以说对于舒伯特这位在歌曲创作领域同样有着特别伟大成就的作曲家来说,交响曲反而是一个独立的一个世界?

吕嘉:这方面我要说一个问题,就是德国交响曲,尤其是德奥交响曲创作的思维逻辑。因为我们知道欧洲的音乐一个是曲式结构,第二个最主要的是中国音乐没有的东西——调。大调小调还有解决,这牵扯到和声问题,合声要一个一个地解决。瓦格纳为什么厉害呢?因为他永远不解决,永远在解决过程中。最终是要解决的,但他把解决过程拖得很长。中国传统音乐是没有和声的,中国的传统音乐主要分两种:一种是一个人的心灵对话,演奏时甚至无需听众;唐宋元之后,社会发达产生了文化需要,各种各样的戏和班子就产生了,元曲元戏诞生,这便接近于第二种音乐,作品发展出了固定的节奏、旋律、调性,但是没有和声方向性的解决,还是以旋律性为主导。
交响乐则不然,它的旋律其实不是我们中国人熟悉的旋律:一段美好动听的长线条旋律,而是从和声中提取几个音来拼出的旋律。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的经典旋律便是将一个和弦拆解开来,反复组合拉长成了一个旋律动机,再例如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都是和声旋律。交响曲中,如果一个旋律写得太长太美,就会牵制其发展。道理就如同小孩玩的乐高积木一样,如果给你一大片乐高,就反倒制约了你创造的可能性,反而是小片的积木反倒可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交响曲也是一样,只有动机小,才能越搭越大。

王纪宴:确实如此,可能有些动机旋律,第一次听起来并不是那么能抓住你的,但是在它的发展当中能形成特别宏伟的高潮。我酷爱舒伯特《第九交响曲》,只要有任何机会,不管是在国内国外的音乐会上,不管是DVD还是CD,只要碰见舒伯特第九,绝对不愿意错过,而且越听越喜欢。像这样的作品我觉得有一个能力,它在被我们听的时候,它也有一个自我更新的能力,就是说能让我们不断地从里边发现新的东西。
古典音乐远不是故弄玄虚远离生活的艺术,你听得越多,越发现它就是我们的内心,它就是我们的各种状态。 听到威武雄壮的音乐时,我们自己就像国王一样的尊贵。虽然听完了,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听相声似的,你听完相声,开怀一笑之后还得继续负重前行努力生活,但是这短暂的鼓舞与振奋,将生活中的重负间隔成了片段,不然它们连起来可能成了我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也许我们可以这么解释,艺术的力量,它确实活跃我们,激发我们,有时候也抚慰我们,所谓抚慰就像是你在听一首悲伤的歌时,其实它替你在说话吐槽,却又不聒噪,反倒是优美动听。有它陪同你咀嚼自己的痛苦,仿佛已经将痛苦发酵为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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