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豪瑟》导演阐述
文/皮耶·阿里
Gesamtkunstwerk这个词,意味着一部完全意义上的作品,是所有诗歌、视觉、音乐和戏剧艺术的综合。面对所有社会价值的沉沦,艺术品就如同对于世界的某种升华和革命。瓦格纳预见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这就意味着对浪漫派歌剧进行革命,因为这种艺术形式体现着十九世纪资产阶级社会的衰落。
对于这场伟大的歌剧革命之梦来说,《唐豪瑟》(1845年在德累斯顿首演)是最初的,也是关键性的一步。
这个伟大的思想,将会影响到整个西方音乐,而且不仅仅是音乐,还包括各种视觉艺术。而这个思想的实现,却是通过很久之后完成的著名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才得以完全实现。这部作品来源于德国神话,由四部歌剧组成(《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诸神的黄昏》),而贯穿其中的是同一个主题。作品的创作开始于1856年,在1876年完成。
《唐豪瑟》与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歌剧之间最为明显的区别,是作品的主题。它不再是由奇遇和情事,童话和历史等构成的故事,而是一个包含文学和哲学的题材。歌剧的中心,是处于善与恶,世俗快乐与宗教热情之间摇摆的人,以及他所面临的救赎问题。
要想理解浪漫派歌剧共同的题材与唐豪瑟之间本质上的差别,只需要想一想歌剧的第二幕,因为它完全是围绕着爱情观的争议展开的。
需要重点指出的是,中世纪诗歌文化的核心,即两性相处的形式,遵循的是“谦恭的爱情”这种观念,由此也诞生了欧洲、意大利、法国和德国众多文学流派。这种观念,将女性形象笼罩在一种特殊的精神光环当中,也就是确定女性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男人则成为她的“奴仆”,就像骑士或者贵族之于他们的领主。女人所代表的象征性升华,最终发展成为连接人类与上帝的纽带。
在这非常美丽的一幕当中,身处瓦尔特堡的歌者们仿佛组成了一个文学和音乐的俱乐部,要就爱情这个概念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以完美而和谐的方式,共同歌唱“谦恭的爱情”这一道德观念,而这个观念上还留有宗教的烙印。可是,唐豪瑟厚颜无耻地对此展开挑战,并且颂扬“世俗的爱情”,也就是色性,以及没有节制的性欲。此前,迫于美丽的维纳斯女神那惊人的魅力,他沉溺于性欲当中。当时,他住在维纳斯山上,那是一个神秘而罪恶的场所。随后,唐豪瑟受到游吟诗人团体的排斥,只好到罗马朝圣(这是另外一个重要的主题,也成为救赎之旅至高无上的音乐主题),以便得到教皇的宽恕。在经历了救赎的历程之后,他又回到了那里。尽管救赎的热情燃烧着唐豪瑟,但此前犯下的罪行令他无法逃脱教皇的审判。只有他所热爱的女人伊丽莎白,也就是谦恭的精神之爱的完美象征,才能成为连接人类和上天怜悯的纽带。她将通过牺牲自己来换取唐豪瑟的救赎,并完成那个奇迹。
这个救赎的主题贯穿着瓦格纳的所有创作,并且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也就是《帕西法尔》中发展到高潮。这部作品,从整体上体现了瓦格纳创作中强有力的音乐性和哲学性。
现在,我要讲一下自己与瓦格纳世界之间关系的关键所在。
在接触瓦格纳的作品之前,作为一个艺术家,无论在思考还是实际工作当中,我都是将各种艺术门类和表达方式彼此融合,进而形成自己的美学观点。所以,戏剧作品的语言能够转变成为音乐形式的表达,也就是对于一个唱段的释义。同时,无论在节奏还是画面上都经过精心研究的演员的动作,也是一种动作简约的舞蹈。灯光的使用,能够使舞台布景更像一幅运动中的图画。舞台上的音乐,对于戏剧来说是一个关键的因素,甚至成为戏剧的基本结构。后来,在这些业已庞杂的艺术语言当中,我又加入了电影的元素。
我对艺术的表达方式,与瓦格纳的Gesamtkunstwerk,也就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作品的概念,它们之间的相似性非常明显。由于这种巨大的相似,在1987到1992年间,我才能够作为导演,为意大利博洛尼亚的市立剧院编排了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尼伯龙根的指环》,并在国际上引起了轰动。也正是借着那次的机会,我得以通过最为现代化和具有感染力的手法,也就是电影,实现了我创作完全意义上的作品的梦想。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艺术生涯的发展当中,就又加入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也就是如何对想象进行表达,和通过可视性对传统空间进行。假如瓦格纳的作品创作于今日,那么,他作品中那些神话就会出现在屏幕上,也就能够避免在拜罗伊特或者慕尼黑被搬上舞台时受到的那种折磨,因为那种形式并不适合他所要传递的革命性信息。
通过以上的叙述,明显可以看出,我对《唐豪瑟》的舞台诠释,遵循了Gesamtkunstwerk的原则,也就是采用舞台、建筑、电影科技,以及大胆的视觉手法,从整体上拓展了的舞台语言,以便将观众吸引到瓦格纳音乐的奇妙流动当中。
不过,我还是要指出,这种丰富的视觉效果,并非仅仅为了在戏剧性上给人愉悦,而是始终在努力对作品的深层内涵进行诠释。这里所说的当然不仅仅是脚本。相对于瓦格纳纯粹的音乐内容来说,考虑到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脚本在现主义上面有所缩减。
我将舞台浓缩为一座宏伟的建筑,它有四个侧面,而且被放置在一个巨大的,可以旋转的平面上,以免光线照射在剧本中过分影射的,那些现实却又令人反感的细节;同时,我要对一种复杂的故事进行象征性的概括:这个男人走上一条引起争议的人生之路,以便寻找到自我。这座巨大的建筑如同一个身体,受到大地的囚禁,却具有广袤的根基,并向高处延伸,以便升上九重天。
如同某种阴阳之间的渗透,这座巨大建筑的每一个侧面,都是对另外一面的否定,就像是在一个面具的背后,隐藏着与之截然不同的另一副面孔。所有的四个侧面汇集在一起,代表着人类的存在,既包含了它的整体性,也反映了其中的矛盾。
一个典型的例子:维纳斯山具有诱人的幻觉,代表着罪恶的面貌。然而,它的后面就是瓦尔特堡。城堡置身于自然当中,有钟楼发出的声响和鸟儿的啼鸣,也有晨曦与黑夜,它们都为灵魂带去安宁。维纳斯的面具,化作伊丽莎白纯洁的面庞。不过,两个世界之间的隔阂是短暂的,只需要懂得如何穿越这种隔阂,而且方法非常简单,因为这些空间往往是精神时间中幻觉的反应。
场景这种象征性的转换,并非作为一个故事中不同阶段的延续(对于叙事性的场景,这种诠释是正常的),而是意识状态的改变。用纯粹技术的词汇来讲,平台的转动使得场景转换变得简单,同时也象征性地强调了旅行的主题。我已经说过,这个主题是歌剧《唐豪瑟》的基础与核心所在。在那个时代,这次从瓦尔特堡所在的图林根到罗马的旅行,可能非常漫长。不过,假如它演变成为围绕生命中心,也就是处于善与恶冲突当中的良知展开的一次旅行。那么,它也可能是游于真实时间以外的一个穿越。
另外一个例子:在这个旋转的平面上,朝圣者围绕着中心展开的宗教游行,实际上是对一次象征性旅行的演示,也是围绕着这个中心举行的一次灵魂净化仪式,以便唐豪瑟能够从他犯下的过错中解脱出来,重新加入之前的群体。在旋转的平面上,演员们的行动一再重复,使舞台变得更加生动。同样的背景以不同的面貌重复出现,各种场景也超越了叙述中的所有现实主义成分,而且彼此渗透,使故事的叙述具有了深刻的含义。
位于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和朝圣活动中心的,是伊丽莎白,还有对于一种回归的恒久期盼。她象征着谦恭的爱情,也是神圣的真爱之火,甚至能够献出自己的生命,以便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