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交响之歌 ——与指挥家吕嘉谈舒伯特的交响音乐创作
王烈
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生于1797年,卒于1828年。从他的声乐套曲《冬之旅》和《美丽的磨房女》中我们看到这位精神“流浪者”自己的影子,他和作品中的悲剧性小人物一样,生前尝够了孤独、不被理解和怀才不遇。或许也正因此,他在艺术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舒伯特的创作涵盖了声乐、器乐几乎所有领域(协奏曲除外),除了众所周知的六百余首艺术歌曲,据记载他还创作过8部歌剧、弥撒曲,22首钢琴奏鸣曲、即兴曲、音乐的瞬间等钢琴作品及各类室内乐重奏,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他的8首交响曲。在他生活的这31年中,大型的器乐音乐随着贵族与公众的需求日渐兴盛,交响曲是其中最典型的体裁。它经由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为代表的作曲家的发展,成为了与歌剧几乎同等重要的音乐形式。 交响曲在贝多芬的笔下生辉,四个乐章结构的确立,给音乐动机的贯穿发展提供了足够大的容器。但这个光芒如同一个符咒笼罩着后世的作曲家们,尤其是与他年代最为接近的舒伯特。年少时在神学院学习的时候,舒伯特就熟读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乐谱,在萨利埃里的指导下学习对位法、视奏和读谱,并在作曲技法上有了很大的发展。舒伯特对交响曲的热衷从他的创作时间表上可见一斑:
D大调第一交响曲 1813
降B大调第二交响曲 1814-1815
D大调第三交响曲 1815
C小调第四交响曲(悲剧) 1816
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 1816
C大调第六交响曲 1817-1818
D大调交响曲(部分草稿未出版) 1818
降E大调交响曲(未出版) 1821
B小调《未完成》交响曲(编号第八) 1822
C大调交响曲《伟大》(编号第九) 1828
除去1818年的《D大调交响曲》和1821年的《降E大调交响曲》,其余8首都在其去世后陆续出版。难以想象舒曼在舒伯特去世后发现它们时是怎样的兴奋和哀叹。这8部交响曲被完整录音和演奏,在国内还尚未出现过,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2018/19乐季,将由指挥家吕嘉执棒演绎全套舒伯特交响曲,更是吊足了乐迷们的胃口。 舒伯特的交响曲到底有什么样的艺术价值?为什么在生前没有出版也未得到重视?它们怎样传承了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又与前辈们有什么样不同的艺术特点?带着这些疑问,我造访了指挥家吕嘉,进行了一次富有营养的谈话。为方便阅读,以下内容以“王”代表笔者,“吕”代表吕嘉。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您的带领下已经排演了很多作曲家的管弦乐作品,我听过的有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贝多芬的全套交响曲等,这个乐季您又将带领乐团演奏全套舒伯特交响曲,据我有限的了解,国内还尚未有人这么做过。

是的,我曾经在欧洲和澳门指挥过舒伯特全套,这样有价值的曲目是非常值得一直深入研究下去的,因此我也希望把它们放到北京,在国家大剧院上演,让更多的听众领略到舒伯特的魅力。

他的交响曲创作生前并未引起重视,甚至没有出版,之后是舒曼发现了它们。为何这样的巨作当时没能得到重视呢?

舒伯特不像其他很多作曲家,比如贝多芬一直身处贵族阶层周围,海顿为埃斯特哈齐宫廷服务了很久,莫扎特虽然没在宫廷任职,但所处的圈子能得到的音乐资源很广泛。而舒伯特是维也纳的一个小人物,出身平民,生性腼腆,长大后交往的朋友也鲜有贵族阶层,大多是一些文人、艺术家和中产家庭。在音乐社会资源上他都没有太大的优势,不仅他的交响曲没能出版公演,他的歌剧也只上演了两部,还都不太成功。

有记载说,舒伯特不止一次感叹“贝多芬之后谁还能有成就呢?谁还能做什么呢?”从文字来看,舒伯特的创作,尤其在交响乐方面,好像一直给自己顶着这股莫名的压力。在您看来,舒伯特的交响乐在艺术价值上是否就不如贝多芬呢?

舒伯特有这样的压力太正常了,其实不止是舒伯特,19世纪大多数创作交响乐的人都有这样的压力,比如舒曼、勃拉姆斯、布鲁克纳、马勒,这些人对贝多芬都有无法逾越之感。只是舒伯特离贝多芬太近,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维也纳城,尽管没有来往过。当时的维也纳,上演最多的就是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交响乐作品。贝多芬又是对这一体裁做出最大贡献的人,他把丰富的器乐音乐语言容纳在有限的曲式结构当中,已经快把奏鸣曲式撑破了。

所以舒伯特觉得,在这样一个框架下,贝多芬音乐语言的表现力已经登峰造极,无法再发展了吗?

这对舒伯特是一个非常大的苦恼,但是反过来讲,正是源于这样的苦恼,他才想尽办法去破解这样的迷局,他的音乐思维才得以和贝多芬、海顿、莫扎特产生了很大的区别。这个区别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人的,正代表了舒伯特的艺术价值。

舒伯特是最擅长艺术歌曲的作曲家,他把独特的旋律感带入到管弦乐作品中了吗?

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旋律感。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交响曲都非常注重动机式的发展,尤其是快板乐章,以一个小乐思为素材,不断地模进、变化、发展,给听众带来层层叠进的推动感,但是却很少有那种如歌的旋律。这几位作曲家,只有舒伯特是土生土长的维也纳人,他的旋律感是他们都不具备的。比如《未完成》交响曲,第一乐章从引子到主题有三个乐思,都是歌曲化的旋律。而另一半原因是和声应用,他通过旋律化拓展了和声功能的色彩感。如果说舒伯特比贝多芬、莫扎特更加“浪漫”,那这两点是最明显的特征了。

我们经常把舒伯特归为浪漫主义作曲家,但从他交响乐的音乐风格来听,好像又不像他的钢琴小品和艺术歌曲那样有自由度,有很多史学家认为他的交响音乐作品更多是古典主义的,从指挥家的角度来看,这是不是指音乐形式和乐队配器与编制上的倾向?

是的,严格意义来讲,舒伯特早期的交响曲有很多方面是很莫扎特化的,最典型的是《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和声色彩都有模仿莫扎特的痕迹。早期学习海顿和莫扎特的几部交响曲,配器上也很“古典”,除了第四部,基本都采用双管编制的木管和圆号及四声部弦乐。他的交响曲在调性上也很有特点,第一和第三用D大调谱写,第二和第五用降B大调,而第四、第六、第九在C音上谱写,能看出音乐风格愈发成熟。

舒伯特交响曲的慢板乐章也都写得很优美,这和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有什么区别呢?

刚才我说到舒伯特是这几位作曲家中土生土长的维也纳人,那个时候的每个地域都有自己的舞蹈节奏,尽管三拍子的小步舞曲特质都类似,但是维也纳的三拍子和德国的不同。舒伯特生活在普通的中产阶层,更了解当时的民间舞蹈与音乐曲调。他的慢板乐章的节奏韵律不同于其他几位作曲家,当旋律嫁接到这种节奏上的时候,声音的长短组合尤其有特色。另外,他的慢板乐章也有歌剧二重唱的音乐语气,这也是舒伯特典型的艺术特色之一。

第八《未完成》交响曲只有两个乐章,有人说它的确没有写完,也有学者通过书信集和手稿研究认为,舒伯特就是只想呈现两个乐章,对此您怎么看?

在我看来,《未完成》交响曲已经非常完整了,第一乐章囊括了第三乐章需要的内容,第二乐章也囊括了第四乐章所需要的内容。这样看来,再写两个乐章是多余的。这部作品是舒伯特内心真正想表达的,已经不同于以往任何的交响作品,乐曲一开始就在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声部奏出忧郁的旋律,像他的《冬之旅》一样,这是他作为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真正的内心体现。乐曲开始在小调,而后面的主题在大调,带有典型的舞曲特征,对于舒伯特而言,小调是现实,大调是梦想。第二乐章就像是他的梦想,非常唯美,但却是虚幻的。这首作品一直到1865年才被人从安斯林文件卷宗里发现,于当年12月在维也纳首演,距离舒伯特创作的年份43年之久。后来连爱因斯坦都感叹:“《未完成》交响曲是一首无与伦比的哀歌。”其实舒伯特为此谱写的第三乐章手稿是存在的,但至于舒伯特为什么没有续写,至今是一个谜。他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也是他人生最不幸的时候,他感染了梅毒。他也意识到了身体的每况愈下,所以加倍努力地创作更多的作品。

每次听《未完成》交响曲的时候,我也感到和它以往的交响曲太不同了,更像歌曲的感觉,但又有着戏剧性的冲突。舞曲大调的主题之后紧接着三个惊悚沉重的音响,好像从美妙的云端忽然坠落到现实里。我们再来谈谈第九交响曲“伟大”,您认为它在在舒伯特的全部创作中是什么地位?

这部作品是舒伯特的在交响乐创作中逻辑最完整的一首,也正是他创作的巅峰时期,舒曼曾经撰文这样描述:“贝多芬的交响乐以后,没有任何作品像舒伯特这部C大调交响曲一样具有影响,艺术家和爱好者们一直赞美它。也许它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在德国确立起地位,但人们不必担心它被忘记,它孕育了永葆青春的种子。我们知道,舒曼1839年拜访了舒伯特的哥哥费迪南家,并在那里发现了巨大的宝藏,尤其是几部交响曲的手稿,费迪南当即把第九交响曲赠与舒曼。舒曼把它转交给门德尔松,最终上演了这部作品。刚才提到舒曼的描述文字,就是在这部交响曲首演之后撰写的,它一定触动了当时演奏和聆听到这部作品的人们。

我也曾读过您提及的这篇文章,舒曼也描述了这部交响曲引子里圆号委婉的歌唱声,以及第二乐章铜管的歌唱。舒曼说,那就像来自外星球的一种召唤。

对,舒伯特在交响乐中,非常难得的让铜管乐歌唱起来了,这也是之前的作曲家们没能做到的,这离不开他常年累月写作艺术歌曲所积淀的想象力。整体来说,舒伯特前六部交响曲,除第四部之外,都是非常积极的,充满阳光的,好像把人带回到莫扎特时代的维也纳。第四、第八以及第九交响曲,已经开始探寻某种升华性的内容,刚才说到利用铜管的泛音歌唱,来体现某种召唤和倾诉,这是未来瓦格纳在歌剧中非常善于使用的。

最后请您谈谈对这次即将开启的舒伯特全套交响曲之旅,有什么样的期待。

舒伯特的交响曲,诚如舒曼所预言的那样,在舒伯特逝世几十年后被人们重新认识并备受尊崇,我刚才也谈到,我在欧洲和澳门已经指挥过全套,但在国内的古典音乐演出历史中,还是第一次。我非常希望能够让听众们切实地感受到舒伯特作品本身的美感。作为指挥,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在澳门开设了“吕嘉说乐”,和乐团以边演奏边讲解的形式帮助听众体会,希望也能分享给首都的听众们。 在访谈之后,吕嘉指挥打开总谱,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解了乐谱中的很多精华之处,让我更加期待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现场呈现。最后,我想借助舒曼的话来结束这篇文章,并把更多的兴趣留到现场聆听吧。 “舒伯特是一位非凡的天才,他在有生之年听到自己交响曲的机会如此之少,却能实现对整个管弦乐队和个别乐器如此精妙的处理。除了贝多芬,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能制造出这样声音效果的人。”

—罗伯特•舒曼1840年撰写



本文由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委约。作者王烈系钢琴艺术指导、音乐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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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传播者伦纳德•伯恩斯坦
保罗 R.莱尔德
在20世纪的美国音乐家中,伦纳德•伯恩斯坦(1918-1990)的职业生涯最为与众不同。作为一名指挥家、作曲家和电视音乐节目主持,他成就斐然,成为同时代最为著名的美国人之一。伯恩斯坦音乐造诣深厚,才华横溢:他是一名杰出的钢琴家;他慧耳识音,能够辨别并即刻演奏出几乎所有风格的音乐;他对巴洛克时代至今差不多全部音乐风格都展现出高超的鉴赏力;他把握节奏、读谱和音乐分析方面天赋异禀;他也拥有对戏剧的敏锐感,令他在指挥和作曲中如虎添翼。他的长辈们对音乐兴趣索然,而且他的父亲反对他从事音乐行业,但是,集这些禀赋于一身,令伯恩斯坦跻身几大音乐领域的前列。 伯恩斯坦的父母均是在犹太人的移民浪潮中从乌克兰移居至美国的。当时沙俄政府的反犹政策迫使大量犹太人外迁。他的父亲塞缪尔•伯恩斯坦在16岁时来到美国,母亲詹妮则在幼年时跟随家人来到美国。塞缪尔•伯恩斯坦的叔父帮助他在美发行业起步,他先是在叔父的美发店里工作,后来开设了自己的公司。公司不断盈利,他得以为孩子提供优越的成长条件,例如送伦纳德上钢琴课。在伦纳德十岁时,一位姨妈家中空间有限,于是把一架钢琴送给他家,这是伦纳德第一次见这种乐器。伯恩斯坦在钢琴课中展现了他的音乐天分,跟随老师练习了大量曲目后他开始作曲。他的父亲为儿子的音乐才能感到骄傲,但并不希望他成为音乐家。有时他不给儿子的钢琴课付费,但年轻的伯恩斯坦通过弹钢琴或钢琴教学来赚钱,从而继续钢琴学习。后来伯恩斯坦在哈佛大学主修音乐,该学位与职业音乐家在音乐学院接受的训练有所不同。他在那里结识了几位地位显赫的音乐家,如作曲家阿隆•科普兰和指挥家季米特里斯•米特罗普洛斯。在他们的建议和资助下,伯恩斯坦前往费城柯蒂斯音乐学院学习,在那里他向弗里兹•莱纳学习指挥,向伊莎贝尔•文格罗娃学习钢琴。伯恩斯坦的另一位重要导师是谢尔盖•库塞维兹基,他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指挥,创立了坦格尔伍德夏季音乐节。在该音乐节期间,伯恩斯坦会跟随库塞维兹基学习。伯恩斯坦于1941年从柯蒂斯毕业,获硕士学位,其后的两年内他从事了作曲、为某些小型演出当指挥和参与音乐行业的其他工作。 1943年8月是伯恩斯坦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纽约爱乐乐团的新任音乐总监阿图尔•罗津斯基聘请伯恩斯坦担任助理指挥。当时的美国古典音乐家都前往欧洲学习音乐,因此,他作为一名在美国出生和受训的指挥家在同时代的音乐家中独树一帜。在伯恩斯坦接下来事业飞速发展的几年内,这一点作为亮点被多次宣传。1943年11月14日,他代替著名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成功指挥了一场在全国播放的音乐会,引起轰动。但他只在纽约爱乐乐团任职一年,到1945年,伯恩斯坦开始忙于担任客席指挥,他的作曲事业亦同时起步。1942年,他创作了他的第一部交响乐《耶利米》,这部交响乐由匹兹堡交响乐团于1944年首次演奏。他还在波士顿交响乐团和纽约爱乐乐团担任《耶利米》的指挥。伯恩斯坦为美国芭蕾舞剧院和舞蹈编导杰罗姆•罗宾斯的《自由的想象》谱曲,并多次与罗宾斯合作。这部作品于1944年首演,大获成功。伯恩斯坦和罗宾斯等人在当年年底将芭蕾舞改编成百老汇音乐剧《锦城春色》,演出轰动一时。少有作曲家能同时在古典音乐和商业世界中取得成功,但伯恩斯坦却在一年时间内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尽管伯恩斯坦常常表示希望能在作曲上多投入一些时间,但他很少长时间离开指挥这个行业。从1945年起,他连续三个季度担任纽约市交响乐团指挥,尽管该乐团资金匮乏。但在大部分时间内,他担任客席指挥,并与以色列爱乐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罗马圣西西里亚管弦乐团等乐团,及后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和伦敦交响乐团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伯恩斯坦也曾在日本工作,经常带领西洋管弦乐团在日本巡演。他曾在1960、1970、1974和1979年带领纽约爱乐乐团前往日本演出,并参与了欧盟青年管弦乐团和以色列爱乐乐团1985年在日本的演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帮助创立了日本的太平洋音乐节,伦敦交响乐团成为该音乐节的常驻乐团。伯恩斯坦与纽约爱乐乐团保持着最密切的联系,1957年至1958年,他与米特罗普洛斯联合担任该乐团的指挥,1958年至1969年他担任音乐总监,并开创了指挥家与管弦乐团之间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合作。在伯恩斯坦任期内,纽约爱乐乐团全年演奏,录制了几百张唱片。从1958年至1972年,伯恩斯坦制作了《少儿音乐会》及成人电视音乐节目,乐团也跟随这位富有魅力、幽默风趣的总监一起在电视上频繁亮相。伯恩斯坦特别擅长解释复杂的音乐概念,并通过管弦乐团或钢琴加以演示。他是一位造诣深厚的音乐教育家,为几百万电视观众普及音乐知识。伯恩斯坦在1969年离开纽约爱乐乐团,此后担任该乐团桂冠名誉指挥,并在去世之前与之一直保持工作联系。 伯恩斯坦的作曲生涯更为复杂。尽管作曲需要音乐天分和深厚积淀,但对他而言显然并非难事。某些评论家会批评伯恩斯坦这位指挥家,但观众却更欣赏他对音乐的热情及他对音乐的亲近感。然而,伯恩斯坦需要忘掉其他人的音乐,从而创作自己的音乐,这并非易事。伯恩斯坦音乐风格的关键是他的折衷主义,他在音乐中运用了多种风格。他常常将爵士、蓝调和其他流行音乐与多种古典音乐风格相融合。伯恩斯坦常提起他对传播音乐的热爱,他曾说:“我写(音乐)是为了与人们更加亲近,这样我可以与许多人进行深入而密切的交谈……”他驾驭多种音乐风格和与观众沟通的能力在为普及的百老汇创作中显得尤为重要,因为乐曲需要与听众迅速建立联系。评论家们通常批评伯恩斯坦古典音乐作品中的折衷主义,但在最近几十年,折衷主义在古典作曲家的作品中更为常见,从这一点看,伯恩斯坦俨然是一位先驱。现在他的一些古典音乐作品比他在世时更为受人欢迎,《西区故事》已成为经典之作。 他的作曲作品并不多:三部交响乐、两部器乐作品可归纳为协奏曲、少量独立的管弦乐作品、三部芭蕾舞剧、两部歌剧、五部百老汇音乐剧、一部重要的音乐剧场(《弥撒》)、一些合唱作品、室内音乐、歌曲和钢琴曲,及其他各种作品。鉴于伯恩斯坦同时忙于其他多种活动,他的音乐产量仍然令人赞叹。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为纪念伯恩斯坦诞辰100周年演奏的作品展现了他各具特色的作曲作品。 伯恩斯坦在音乐剧中的创作最为成功。他还力求自己音乐剧中的作品均可用于音乐厅演奏。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将在2018年演奏伯恩斯坦五部音乐剧作品中的三部。伯恩斯坦的第三部百老汇音乐剧是《天真汉》,这是一部讽刺轻歌剧,其中有几个在欧洲和南美的场景。伯恩斯坦抓住了这部剧欢快序曲中的莽撞感,他将不同主题交织成一种鸣奏曲的形式,创造了一部积极向上、引人入胜的音乐作品。他安排整个交响乐队演奏序曲,并将其打造成他最受欢迎的音乐会作品之一。1957年,《西区故事》首演,在百老汇上演及著名的同名电影在1961年上映后,这部作品成为美国音乐剧的代表作并风靡全世界。它对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将其设置于年轻街头帮派背景之下。杰罗姆•罗宾斯构思了这部音乐剧并担任其导演和编舞。伯恩斯坦在配乐中熟练运用了音乐比喻手法,他将多种拉丁美洲文化、蓝调和摇摆爵士及波普爵士中的元素同优雅抒情的旋律和性感撩人的节奏融合到一起。当伯恩斯坦为这部音乐剧谱写管弦乐曲时,他得到了席德•拉明和欧文•科斯塔尔的帮助,伯恩斯坦后来还指导了这两位在《西区故事》交响舞曲中的管弦编曲。《西区故事》许多主题在舞台表演中都采用了相似的表现手法。1971年,伯恩斯坦为华盛顿市约翰•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的开场演出谱写了《弥撒》,他将其称之为“剧场音乐”,原因是其结合了多种元素:罗马天主教弥撒曲的基调、向现代世界展示宗教内容的英文歌曲、风格多样的舞蹈和音乐、摇滚乐队、街头游行乐队和交响乐团。这部作品包含多层宗教和政治意味,气势恢宏却又富有争议,是许多剧院大型表演的备用曲目。伯恩斯坦将《弥撒》改编成交响乐,将前两章管弦乐演奏的沉思部分安排大提琴独奏,第三章则取财于《弥撒》的其他部分。该作品1977年由国家交响乐团在华盛顿市首次演奏,俄罗斯大提琴演奏家姆斯蒂斯拉夫•罗斯托罗波维奇担纲独奏,伯恩斯坦担任指挥美国国家交响乐团。这部古典音乐作品启迪人心,彰显了弥撒曲的悲切哀婉和宽广音域,从贝尔格、贝多芬和斯特拉文斯基等多人的音乐作品中汲取灵感,并与作曲家自身的抒情风格相互融合。 伯恩斯坦最为成功的两部纯粹音乐会作品是第2号交响曲《焦虑的年代》和根据柏拉图的《会饮篇》为小提琴、竖琴、打击乐和弦乐队而作的《小夜曲》。这两部作品都是基于文学作品的标题音乐,体现了伯恩斯坦广泛的学术兴趣。《焦虑的年代》是W.H.奥登的诗作,反映了二战后伯恩斯坦一代的焦虑情绪。这首长诗围绕着四个人物的讨论展开,其中一个犹太人在全诗末尾朗诵了一段犹太教最为重要的祷告文,这可能激发了伯恩斯坦对这首诗的兴趣。他谱写了钢琴独奏和管弦乐交响曲,使其听起来像一首钢琴协奏曲,而且其结构与奥登诗作的结构紧密结合。开场的“化妆舞会”呈现了伯恩斯坦最为精彩的交响爵士,体现了摇摆乐和波普乐的影响。这部作品由波士顿交响乐团首次演奏,伯恩斯坦在其中弹奏了钢琴部分,库塞维兹基担任指挥。奥登的这首诗是为知识分子而作的,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了解柏拉图《会饮篇》的美国人可能更少。《会饮篇》讲述的是几位古希腊哲学家在晚宴上交流对爱的理解。《小夜曲》的每一章都以一个晚宴的参加者命名,五个乐章的音乐效果饱满,“阿伽通”(Agathan)旋律优美,“厄里什马克”(Eryximachus)节奏急促,结尾的“苏格拉底、亚尔西巴德”(Socrates, Alcibiades)一章则更多的使用了交响爵士。《小夜曲》于1954年在意大利威尼斯首次演奏,由伯恩斯坦指挥,艾萨克•斯特恩担任小提琴独奏。在美国演出后,评论家对其评价褒贬不一,但伯恩斯坦音乐会作品的反响一贯如此。当我们在几十年后的今天赞扬这些作品时,我们可以看到他将不同流派的美国音乐融汇在一起的做法是如此明智,他所创作的音乐作品不仅是对当时当地景况的描绘,更是纪念这位杰出的美国音乐家和音乐传播者的一座丰碑。





本文由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委约。作者保罗R.莱尔德系堪萨斯大学的音乐学教授,他出版了多部关于伦纳德•伯恩斯坦生平和音乐、美国音乐剧院等主题的作品。他的新书是瑞科图书出版社“Critical Lives”系列中关于伦纳德•伯恩斯坦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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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时曾有山水,人间我辈重骅骝
高洁
公元1113年的一天,于禁中文书库任职十八岁的王希孟向宋徽宗进献了一份礼物,近36尺一幅山水长卷—《千里江山图》。长卷徐展,青山绿水跃然纸上。这幅不到半年即完成的作品秉承五代画家荆浩所言“搜妙创真”,表达的是意之境界,是当时文人的情怀与美学理念。 搜妙创真之大能,其实还有一人。六百多年后,1775年的意大利,一位在萨尔茨堡大主教教廷乐队供职的青年人,在19岁这一年写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几部小提琴协奏曲。1773年,17岁的莫扎特结束了他在欧洲的游历回到萨尔茨堡。作为乐队的首席,莫扎特为自己与乐队的演出,创作了这些作品。 除去第一首小提琴协奏曲的创作时间在1773-1775年间,从有时间标注的1775年6月第二首到同年12月第5首,一共也只花了莫扎特半年时间。把这5部作品相连,莫扎特用小提琴与乐队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听觉的千里江山,一部时间的艺术:清丽雅致,细腻流畅,每一部自成一景,连接起来,画风协调,气势宏大。乐队与小提琴之间的对抗与平衡正应和了山水画之“平远”、“高远”及“深远”的透视之法。他在旅行中所见到的欧洲瑰丽音乐风光,遇见的一众大师如J.C.巴赫,约瑟夫•米斯里维切克,乔凡尼•巴蒂斯塔•马蒂尼等人的言传身教,亲耳聆听过的那些伟大传世之作,比如密不外传的罗马教廷瑰宝,葛利高里歐•阿雷格里所做合唱《求主垂怜》,皆汇聚成胸中丘壑,化作笔下音符。 不同于非小提琴演奏家出身的作曲家,莫扎特在其父亲,德国曼海姆学派传人、《小提琴演奏基本原则》一书作者列奥波尔得•莫扎特的培养下,成为当时最优秀的小提琴家,这就好比“千古画帝”宋徽宗亲授王希孟。所以他的小提琴协奏曲,代表着当时小提琴演奏水平的巅峰,其中充满了传承于巴洛克音乐的器乐语汇,比如连续不断的琶音、音阶、重复模进的音型,复杂的装饰音,好比宋画中推崇的“格物”,细致入微,纤毫毕现。据说莫扎特的版权意识极强,亲自负责保管自己的乐谱及誊抄工作。 协奏曲这一体裁的起源可追溯到17世纪初有器乐伴奏的声乐作品,17世纪末,器乐协奏曲慢慢发展起来。最早的一种形式被称作大协奏曲,乐队与一组独奏乐器之间的对抗,还有一种是没有独奏乐器的协奏曲,而最后巴洛克时期所走出来的就是我们今天所常见的,独奏乐器与乐队的协奏曲,维瓦尔第协奏曲就是其中的典范。 莫扎特对协奏曲的探索从未止步,这五部作品一首首听来可谓渐入佳境,后三首上演频繁,以第五首为最,第三乐章带有土耳其风格的回旋曲使其更有意味。如果说前两首协奏曲更富沙龙音乐的意味,那么后三首则充满了歌剧的对话感、交织着高歌浅唱,将小提琴女高音般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它们称得上是小提琴演奏者对古典风格品味与技巧的试金石,成为近年来很多国际比赛的规定曲目。 比起后三首协奏曲,前两首可谓是“养在深闺”。这次演出的诠释者,2015德国古典回声奖获得者年轻的小提琴家杨天娲说,比起另外的姐妹作品,这两首协奏曲更加小巧精致,显露出神童莫扎特活泼的性格、天使般的旋律,及作为小提琴家的高超演奏技巧。“对我而言,莫扎特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纯净,就像孩子的心灵;再忧郁悲伤的旋律也包含一丝天真。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音乐家公认演奏莫扎特的音乐如此之难,因为在我们这个充满复杂,带有丑陋的世界里,我们常常会忘记那些美好,纯洁的东西。 元代溥光在《千里江山图》题跋中说:“自可独步千载,殆众星之孤月耳。”然而阅尽世事的杜甫则说:“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2013年,故宫展出全卷时观者寥寥,直到2017年再展,使得“故宫跑”盛况重现。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也有着相同的境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更喜爱法国风格的作品,上世纪40年代以来,他的这些小提琴协奏曲才逐渐被世人所熟知。 千里江山图以矿物颜料绘制,每打开一次,即有损耗,因此不常于世人眼前。莫扎特的这幅声音的千里江山,则需要技艺精湛的演奏家为我们现场重现。如此,由谁来打开,决定着是否能令我们一窥作品的精髓。“我非常期待这次(2018年音乐季)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及指挥吕嘉大师合作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第四及第五首),这是我常演的曲目,我从心底深深地热爱它们。每一次演奏都能在愉悦与满足中有新的发现,相信这次合作定会为我的再次解读展开全新的视角,”2010印第安纳波利斯国际小提琴比赛冠军、德国韩裔美女小提琴家康珠美这样说。 莫扎特时期,作曲家往往亲自演奏自己的作品并兼任乐队指挥,而本音乐季的另一位国际大师、维也纳爱乐乐团首席莱纳•霍内克,将秉承巴洛克音乐这一传统,亲自指挥大剧院交响乐团的同时演奏莫扎特第三协奏曲。他说,“对我而言这首乐曲是莫扎特最美的小提琴作品之一,巴洛克风格音乐元素与如歌的旋律相映成辉,比如第二乐章中小提琴咏叹调般的吟唱。莫扎特在第三乐章使用了一首源自斯特拉斯堡的民歌,于是这首作品也有了一个昵称—“斯特拉斯堡协奏曲”。莫扎特的音乐,作品越简单,演奏上音乐表现力的挑战就越大,每一个音符都需要被认真对待才能表现出其蕴含的情绪与美。这首作品就是莫扎特超乎常人天赋的完美例证。 华彩乐段本是音乐家即兴发挥之所,后来作曲家、演奏家也逐渐将精彩乐段固定并记录下来,创作出不同华彩版本,比如小提琴家约阿希姆及伊萨依的版本。这次,几位演奏家将携什么样的华彩乐段来与众人分享也十分令人期待。莫扎特的这五首作品成套展示的机会并不多见,因此即将到来的2018小提琴协奏曲演出季,格外值得珍惜。 清宋荦告诉世人:王希孟“未几死,年二十余”,而莫扎特的生命也停止在35岁。早夭的孩子,久久不被父亲承认的婚姻,不得不周旋于贵族之中的巨大生活开销,使得这位不善理财的天才心力憔悴,不堪重负。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而对于十八岁的王希孟和十九岁的莫扎特来说,他们作品中承载的,是胸中所观之美好大千世界,是少年人于柴米油盐之上的诗与远方,是不受世事束缚的勇敢与坚持,是他们那个时代美学价值的至高体现,是一个年轻得刚刚好的灵魂。 而如果向莫扎特之前之后放眼望去,我们会看到这个灵魂的来处,看到这条移步换景的古典音乐长河是如何在岁月中变迁,如何因众多星辰的闪耀而依旧一往无前,奔流不息。如果把莫扎特的第一至第五小提琴协奏曲比作《千里江山图》,海顿于1760年代所创作的C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就是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正应和了图中之“春”色,全曲焕发着勃勃生机,其中第二乐章宁静美好,小提琴的几处装饰音产生了空山鸟语的意境。如同二李对后世山水的深远影响,海顿这位弦乐四重奏及交响乐之父、影响了莫扎特、贝多芬,与二人合称“维也纳古典派三杰”。因为他在古典音乐上承前启后的不可替代性,大家都叫他“海顿爸爸”。 之后,莫扎特英年早逝,贝多芬被时代选中,从海顿手中接过了古典音乐的大旗。G大调及F大调浪漫曲充满着柔情蜜意,这样的作品,贝多芬只创作了这两首,却可称之为他小提琴作品的代表,正合了《千里江山图》之后南宋山水“精工之极,又有士气”的雅致清润之貌,将小提琴细腻入微的吟唱之美发挥至极。贝多芬与海顿的这几首作品,皆创作于而立之年,更有了一丝沉淀下来的爱与温柔。 当青绿山水逐渐失传,被水墨所取代,小提琴协奏曲也迎来了浪漫主义时期及之后的20世纪现代派音乐,弥漫着一派写意之风貌。面对前人的辉煌巨作,怎样才能推陈出新,向世人证明“我辈岂是蓬蒿人”?苏联亚美尼亚族作曲家哈恰图良在37岁时,创作了一首小提琴协奏曲,题献给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奥伊斯特拉赫于同年在莫斯科首演并为此曲创作了自己的华彩。全曲包含着蓄势待发之力,营造着一种奇异的意境,就好像李可染万里游历之后的山水,群山巍巍,扑面而来,而间杂其中柔软细腻的悠长旋律就像画中珍贵的留白,令人怅然而想往。 另一首创作于不惑之年的作品要数肖斯塔科维奇的小提琴协奏曲,1947年7月,在奥伊斯特拉赫的灵感启发下,肖斯塔科维奇开始创作这首作品。如同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同样是长卷山水,颜色不同于18岁时的明丽,笼罩着一层略凝重的气韵。不同于传统协奏曲快-慢-快的结构,第一乐章肖斯塔科维奇独特的旋律线悠长而充满张力地缓慢持续着,就像宽阔的水面上渐渐浮现起山影,第二乐章则像快速涌动着疾风暴雨。有人将这首协奏曲分为慢-快-慢-快四个乐章。 五个乐章的小提琴协奏曲虽不多见,也是有的。1954年的夏天,36岁的伯恩斯坦在欧洲旅行时,以柏拉图对话集《会饮篇》为灵感,创作了自己的五乐章小提琴协奏曲《小夜曲》。随后由斯特恩在威尼斯首演,成为最有影响力的美国小提琴协奏曲之一。比起指挥上的成功,伯恩斯坦更希望做一个成功的作曲家。 行至当代,66岁的中国作曲家陈其钢将自己对情感的领悟浓缩在他的单乐章小提琴协奏曲《悲喜同源》里,小提琴在混沌的背景中吟唱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此情当浮一大白。“那是离别时人们对奔向未知前程的憧憬与告别(永别)时的悲情。人们因得而喜,因失而悲,但一切事物皆由阴阳两面组成,悲与喜如同得与失,有得必有失,”作曲家如是说。此曲于2017年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二十周年闭幕音乐会上由小提琴家文格洛夫首演,而这次的诠释者小提琴家宁峰,则更熟悉这一份中国式含蓄的惆怅,即“得既是失,失既是得”的阴阳胶着与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意境。 而年过七十的作曲家赵季平用他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告诉人们,所有的跌宕起伏终将归于平和。这是一首十年磨一剑,水到渠成的作品,满满沉淀着中国元素与情怀。此次音乐季的驻院艺术家吕思清将在舞台上重释此曲,必将给人以不俗的感受。在一个当代作品演出之际,观众便也有了融入、创造历史之时机,就像曾亲眼目睹名画真迹,很多年后,可以悠悠对人说起,这部作品啊,当年在大剧院演出的时候,我也在那里。 阳春三月,与尔一同走进与紫禁重檐遥遥相望的那个半透明的圆形殿堂;一同倾听顶级演奏家们合力重绘一卷意中的千里江山,一同以一个春秋的时光阅尽18、19岁的勇气,30岁的爱恋,40岁的心潮,60岁的感悟与70岁的释然;也一同回眸,望尽遥远的千年时空,对着诗圣杜甫说一句:“天下时曾有山水,人间我辈重骅骝。”





本文由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委约,作者高洁为留美音乐艺术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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